白人把自己幻想为想要“得到结果”的注重实际的人。他们对理论以及任何不能够马上涉及具体应用的讨论都没有耐心。这就是为什么西方文明的行为一般而言可以被描述为“无事生非”。“理论”的恰当含义不是无根据的推论,而是异象(vision)。《圣经》中肯定地说道:“没有异象,民就放肆。”
但这个意义上的异象并非指的是梦和对未来的想象。它意味着按照生活的本来面目,按照我们是什么以及我们正在做什么,来理解生活。在不具备这种理解方式的情况下,谈论注重实际和得到结果简直是荒谬的。那就会像是在雾中匆忙奔走:你只是到处走动,不知道要去哪儿,也不知道你真正想得到什么结果。
对于那些以这种方式来思考的人来说,我们截至目前所讨论的东西可能看起来太理论化了。这些观点都非常之好,可是它们起作用吗?然而我必须要问:“你说的‘起作用’是什么意思?”判定一种哲学是否有用的通常方法,是看它能否让人变得更好更幸福,看它是否会带来平静、协同配合及称心如意。可是不借助“理论化”的理解的话,这便是毫无意义的标准。你说的幸福指的是什么?人为什么要变得“更好”?在什么事情上你会进行协作?你会拿平静和称心的顺境来做什么?
这些问题的答案完全取决于现在我们是什么,以及我们真正想要的是什么。举个例子,假如说我们想同时拥有平静和孤独、手足情谊和“我”的安全感、幸福和永恒,那么我们的欲望就是互相矛盾的。无论我们在获取它们的时候是如何地务实,结果都将是更进一步的矛盾。这还是那个关于蛋糕的老故事,你想占有蛋糕并吃掉它,唯一可能的结局是,你把它放进胃里并让它待在那儿,直到你发生了严重的消化不良。
如果我们一定得是民族主义者,并且拥有一个主权国家,我们就不能同时也希望世界和平能够实现。要是我们想以尽可能低的价格来获取一切,我们便无法期待得到可能范围之内的最佳质量,这二者之间的平衡便是平庸。假设我们把道德上的优越性作为目标,我们就不能避免自以为是。假如我们忠于对上帝的信仰,跟上述情形类似,我们就没办法有信仰。因为信仰不是紧抓住什么,而是放手。
当我们确定了什么是我们真正想要的东西,确实还是会存在许多可行性和技术性的问题,但是在我们对于自己想要什么下定决心以前,探讨这些问题是毫无必要的。相应地,只要我们的心是一分为二的,只要“我”和“经验”是两个事物,我们就没有可能下定决心。如果心是行为背后的指示性力量,那么在行为无可避免地变成冲突以前,心及其对生活的看法就必须被修正过来。
我们得讨论一下这个被修正过来的对生活的想象,它具有对生活的充分觉察,因为它包含着我们的世界观的深刻转变。在文字可以描述的范围内,这个转变在于懂得并感觉到世界是一个有机的统一体。
现在,我们以寻常的方式“知道”了这一点,这只是把它作为一个信息而已,我们并没有实际感觉到这是真的。大多数人都感到自己和围绕在自己身边的一切是分开的。一方面存在着我自己,另外一方面则是宇宙间其他的一切。我不是像一棵树一样地扎根于土地,我独立地跑来跑去。我看上去是一切的中心,但却孤立、孤单。我能感觉到我自己身体内部发生着什么,可是只能去猜别人的身体里在发生什么。我的有清醒意识的那颗心一定植根并起源于“人的存在”的最不可测的深度,然而感觉上,仿佛它独立地生存于这副又紧又小的头颅内。
尽管如此,物质层面的现实是,我的身体只相对于宇宙而存在,而且事实上,我就像树叶依附于一棵树那样依赖着宇宙。我感到孤立只是由于,我在自己内部是分裂的,因为我试图把自己与自己的感觉和知觉分割开来。因而我感觉到和知觉到的东西似乎都外在于我。不过在觉察到这种分裂的非现实性的时候,宇宙便不再显得外在于我了。
因为我就是我所了解的东西;我所知道的事物就是我。对马路对面的一栋房子或对外太空的一颗星星的知觉,跟脚底的瘙痒感或者头脑里的一个想法一样,都是我。在另一个层面上,我也是我所不了解的东西。我不能把自己的大脑作为大脑而感知到。以同样的方式,如果不把街对面的房子看作我对它的知觉的话,我就感知不到它。意思是说,我把我的大脑作为思维和感受来认知,我把那座房子作为知觉来看待。正如我不把自己的大脑或对面的房子以自在之物来对待,在相同的意义上,我也不知道你脑子里的私人想法。
可是我的大脑——它也是我——和你的大脑及它内部的想法,以及街对面的房子,都是被称为“真实世界”的那个东西的表现形式。“真实世界”是一个难解难分地交织着的过程,不论我对它有清醒的意识还是没有意识,它就是全部的我。在这个意义上讲,太阳、空气和人类社会都跟我的大脑或肺脏一样对我如此至关重要。如果说这个大脑是我的大脑——尽管我对它毫无觉察,那么这颗太阳就是我的太阳,空气是我的空气,社会也是我的社会。
我当然没法命令太阳变成蛋形,也不能强迫你的大脑用另外的方式思考。我看不见太阳的内部,也无法分享你的私人感受。然而,我同样既不能改变我自己大脑的形状或结构,也没办法感知到它是一个形似菜花的装置。但如果我的大脑仍然是我,太阳就是我,空气就是我,而且你是其中一员的社会也还是我——因为对于我的存在来说,所有这些事物都跟我的大脑之于我的存在同样必要。
认为存在着独立于我的感知觉之外的一个太阳的看法,是一种推论。认为我虽然没法看到我的大脑,它却存在着,这同样是一个推论。我们只在理论的层面上了解这些事物,而不是通过直接的经验。但显而易见的是,这个布满了在理论上存在着的客体的“外部”世界跟由经验组成的“内部”世界类似,是一个统一体,我从经验中推断出了它的存在。由于经验是一个统一体——我便是我的感知觉——我就应该能推论出,这个理论上的宇宙也是一个统一体,我的身体跟世界共同构成了一个单一的过程。
现在有很多关于宇宙统一性的理论,可是他们都没有把人从自我中心所制造的隔绝状态中,从冲突中或从对生活的恐惧中解放出来。这是由于,推论和感受之间存在着天壤之别。你可以在并没有感觉到宇宙是个统一体的时候,推理出它是一个统一体。你可以建立一种理论,认为你的身体是某个连续不断的过程中的一种运动,这个过程包括了所有的太阳和恒星,然而你可能会继续感到孤立和孤独。因为在你发现内部经验的统一性之前,你的感受不会呼应理论。尽管有着种种理论,只要你在内部是分裂的,你就会觉得自己被从生活中隔绝了出来。
可是当你认识到,比如说,你并不拥有一个对天空的知觉,你就是那个知觉,在这个时候,你便会停止感到孤立。不论带有什么目的去感受,你对天空的知觉都是天空,在你所知觉到、感受到及认识到的事物之外,并不存在着“你”。这就是为什么神秘主义者以及许多诗人经常会表达他们“与万物一体”或“与上帝合一”的感受,或者像埃德温·阿诺德爵士这样表达:
先前提到的自己,宇宙生长出了我。
只要诗人的举止检点、规范,他就能“与大自然一体”——有时候,这种感觉确实纯粹是一种故作多情。
我已经和周遭的大自然连在一起,
我好像已经不再是原来的自我,
在喧嚣的城市里,我总觉得厌腻,
高山却始终会使我感到兴奋快活,
大自然的一切都不会令人厌恶,
只怨难以摆脱这讨厌的臭皮囊,
它把我列进了那芸芸众生的队伍,
虽然我的灵魂却能够悠然飞翔,
自由地融入天空、山峰、星辰和起伏的海洋。
来自拜伦的这种对田园生活的狂喜其实相当不着边际。他只能在与自己的人性为友的范围内接受自然。苍蝇喜爱蜂蜜的甜度,却不喜欢它的黏性,这使得它:
难以摆脱这讨厌的臭皮囊,
它把我列进了那芸芸众生的队伍。
多情的人们没有到自然界的深处去仔细考察并看到:
懒惰的生物在悬空着寻求食物,或者缓慢地贴着海底爬行,……
目如铅丸的鲨鱼、海象、海龟、多毛的海豹和魟鱼,
那里有火热的情感、战争、追逐、不同部族、海洋深处的奇观,许多生物在呼吸着那浓浊的空气。
人得要发现,他在自然界中看到的一切——海洋深处充满陌生感的湿冷世界、无用的冰块、沼泽地里的爬行动物、蜘蛛和蝎子、没有生命的植物组成的荒野——都在他自身内部有着对应物。因此,直到他认识到自然界的“底部”以及它给自己带来的恐怖的感受也都是“我”时,他才真正与自己是一体的。
这个世界上一切令我们赞赏或厌恶的特质,都是我们内在的反映,尽管这个内在也是一个远方,是一个无意识的、广大的未知。我们对蜂巢和蛇坑中爬行世界的感受,就是我们对自己身体和头脑隐蔽的那一面的感受,这种感受也关于我们自己身体和头脑上可能出现的所有令我们感到陌生的蠕动和颤抖,关于不堪入目的疾病,关于难以想象的痛苦。
我不知道这是不是真的,但据说一些伟大的智者和“圣人”在面对于凡人有害的恶兽和爬行动物的时候,拥有显然是超自然的力量。假如这是真的,这一定是因为他们能够跟他们内心的“恶兽和爬行动物”和平共处。他们无须把野象称为“贝希摩斯”或将海怪称作“利未安森”,他们熟悉地把它们叫作“长鼻子”和“泥滑的家伙”。
但是,与“整体”(All)的统一感却并不是一种心灵的朦胧状态,一种在其中一切的形式和差异都被废除的出神和恍惚,就仿佛人和宇宙融合成了一层发光的淡淡的薄雾。跟过程和形式一样,能量和物质、自我和经验也都是同一种事物的不同名称,或是看待同样事物的不同方式。因此,一与多、统一性与多重性、同一性与差异性,并非是相互排斥的对立面:它们就是彼此,这就好像身体就是它的各个器官一样。发现多就是一、一就是多,即是认识到二者都是文字和声音,它们所表征的那个东西对官能感受来说是即刻就能显见的,而对逻辑和文字描述来说则是个谜。
一个追求精神领域智慧的年轻人到一位有名的智者处参学,智者让他做自己的私人侍从。几个月之后,年轻人抱怨说迄今为止他还从未得到过任何教诲。“你这是什么意思!”智者叫道,“你把我的饭端过来时,难道我没有吃吗?当你为我奉茶的时候,难道我没喝下去吗?你对我行礼时,我没有还礼吗?我什么时候没有给过你教诲呢?”年轻人大惑不解地说:“我怕是没听懂您的话。”“当你想仔细察看的时候,”智者答道,“径直去看。一旦你开始思考它,它便全然消失不见了。”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
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
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这首诗的含义,不是那种为中国古代诗人所热爱的冥思、朦胧的氛围,甚而也不是浮于表面的田园诗般的氛围。这种氛围已经表达了出来,诗人并未做多余的修饰。他没有像众多的西方诗人那样在诗中变成哲学家,没有说他与花、篱墙、山和飞鸟成为了“一体”。然而这位诗人的做法,其实也是在进行冗余的修饰,或者用中国的成语来说,叫作“画蛇添足”。因为当你真的懂得了你就是你所看见的和知道的,你不会跑到乡下,逛来荡去地想着:我就是这一切。存在着的只有“这一切”。
我们与世界面对面,与它隔开、分离的这种感觉,对我们的思维和行动都有着最为巨大的影响。比如说,哲学家们经常意识不到,他们对宇宙的评论也适用于他们自己和他们的评语。如果宇宙毫无意义,那么关于这一点的陈述也一样毫无意义。假如世界是一个可怕的陷阱,那么指责它是陷阱的人也同样邪恶,这就是五十步笑百步。
在最严格的意义上,我们根本无法真正地思考人生和现实,因为这必然要包括关于思考的思考、对关于思考的思考的思考,然后这样无休无止。在假设一个人百分之百地跟宇宙分离的基础上,他才能够试着获得一种理性的、描述性的宇宙哲学。可要是你跟你的想法都是这个宇宙的一部分,你就没法站在外部描述你的看法。这就是为什么一切哲学和神学体系最终都必然会分崩离析。想要“了解”现实,你不能站在它的外面,也不能定义它;你必须进入它、成为它、感受它。
我们在西方传统里所知道的那种思辨哲学(speculative philosophy),几乎彻头彻尾地象征了分裂的心,象征了人试图站在自己和自身经验的外部来描述和定义它们。跟分裂的心所企图做到的其他一切事情一样,这也是一个恶性循环。
在另外一方面,认识到心实际上是统一、完整的,必然会对思维和行动产生相应的深远影响。诚如我们所见,在哲学家试图站在自己和自己思维的外面时,普通人也想要站在自己和自己情绪、知觉、感受以及欲望的外面。造成的结果是荒谬的困惑和受到误导的行为,它必须由对心的统一性的发现来终结。
只要心是分裂的,生活就是不间断的冲突、焦虑、沮丧和幻灭。痛苦、恐惧和厌倦感层层堆积。苍蝇越是挣扎着想要摆脱蜂蜜,就陷入得越快。在这么多徒劳无益的重负的压力之下,难怪人们会在暴力和官能主义中,在对身体、对食欲、对物质世界和其他人的无所顾忌的掠夺中,寻求释放感。这在已有的必要且无可避免的生存之痛中又增加了多少痛苦,是没有办法估算的。
但是完整而统一的心不受这种紧张感——总是想要站在自身之外以及想要去别处而不是待在这里、待在此刻——的束缚。每个时刻都被充分地度过了,由此产生了一种满足感和完整感。而分裂的心来到餐桌边,这里尝一点儿、那边吃一下,为了找到比上一盘更好吃的菜,什么食物都来不及消化就匆忙到处伸筷子。它无法找到好吃的东西,因为它什么都没真正品尝到。
另一方面,当你意识到你活在当下,并且你就是这一时刻而不是别的,意识到除此之外没有过去也没有未来,你一定会放松下来,并会体验到它到底是欢愉还是痛苦。宇宙为什么存在,为什么产生了有意识的生灵、敏感的器官、空间、时间以及变化——这些问题的答案马上就变得不言自明了。想要证明大自然的存在有其道理,试图依据未来而使生活变得有意义,以上这些难题也会彻底消失。显而易见的是,这些都是同时发生在这一时刻的。这是一场舞蹈,而当你跳舞的时候,你并不打算到达什么地方。你转来转去,但并不存有你正在追寻某种东西或正从地狱的门口逃开的幻想。
太阳系里的行星已绕着太阳运转了多久?它们要去往什么地方吗?它们是否为了要到达某处而转得越来越快?春天多久来地球上一次?它是否一年比一年来得更快、更美妙,以使自己比上一个春天更好,并匆忙着想要成为压过其他春天的春天?
舞蹈的含义和目的就是舞蹈本身,跟音乐一样,它是通过进行过程中的每一刻来实现的。你弹奏一支奏鸣曲,并不是为了到达最后一个和弦;假如事物的意义仅仅在于终结之处,那么作曲家只要创作终曲乐章就行了。但是我们也有可能会顺便观察到,那些尤其带有我们文化特征的音乐,在某些方面是渐进的,而且有的时候听起来是在明确地走向一个高潮。可当它到了那儿时,它不知道该拿自己怎么办。贝多芬、勃拉姆斯和瓦格纳都尤其擅长逐步建立起庞大的高潮和终曲,然后再以相同的和弦反复地轰炸听觉,通过不舍得离开那一刻而毁掉那一刻。
当每一刻都成了一种预期,人生就被剥夺了满足感,而死亡也会变得令人恐惧,因为死亡看起来就是对未来的期待必须终结的地方。有生命就有希望,而要是人活在希望中,死亡便确实会是一个终结。但对统一的心而言,死亡是另一个时刻,跟每个其他的时刻一样完整,除非充分地活在那个当下,否则它就不可能交出它的秘密——
尚怀一念赴九泉。
死亡是这一真相的缩影:每一刻,我们都在被塞入未知之中。在此,对安全感的所有执着都会被迫停止。无论我们是在何处抛掉过去、放弃安全感,生活都将在那里重新开始。死亡是这样的一种未知:我们所有人在出生以前,就都已经在那儿生活过了。
没有什么比死亡更富于创造性了,因为它是生命的整个秘密。它意味着过去必须被抛弃、未知不可避免、“我”无法持续,以及没有什么能够被归根结底地固定下来。当一个人懂得了这些,他才在他的人生中第一次开始生活。屏住呼吸,他会失去它;放手让它走,他才能找到它:
只要你不了解如何死去、如何复生,
你就不过是这个黑暗地球上的
一个可怜的旅行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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