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古以来,姑苏城内,群贤聚集,人才荟萃;在众多的文人墨客中,却有一位名不见经传的穷画师此人姓顾,名权,专门替人画肖像。 据说他画出来的像,极有神采,线条飞动,维妙维肖,活脱脱地画谁像谁。所以在当时的苏州一带,可以说是很有点小名气的。
大凡画家乐师,都有点儿怪癖,旁人说是痴,他自己却全然不知不觉,自得其乐。这位穷画师顾权,也生就一种怪脾气,使人哭笑不得。原来凡是请他去画肖像的人,必须符合他的条件;要么长得非常漂亮眉清目秀,出类拔萃;要么长得十分丑陋,奇形怪状,世上少见;至于那些长相一般,平平常常,又俊又丑的人,他就提不起兴致来给他画肖像了。

就是有时候情面难却,答应下来,画出来的肖像也总是潦潦草草,缺少生气。这且不说,顾画师还有一个规矩,凡是作威作福,鱼肉百姓的达官贵人来请他去画肖像,哪怕出的价钱极高,他也总是推说没有空, 一口谢绝,就是不肯前去俯就。
知己的人悄悄去问,究竟为何如此古怪,不肯随他总是摇摇头,一本正经地对他们说:“古人有遗训,凡是作画,讲究神似。所谓形似不如神似,就是这个道理。他们这班人早已变成神离气散、奄奄一息的行尸走肉了。空具一副形骸,全无魂魄神采, 教我如何画他?岂不是白白浪费我的笔墨吗?”
不过,话虽然这么说,为了养家糊口,他总是又不得不违心地拿起画笔。真是左也难,右也难,难坏了这位穷画师。
这天晚上,顾权已经上床睡觉, 一阵“砰砰砰”的敲门声把他吵醒了。他披衣起床,出去开门,只见两个挺胸凸肚的衙役,眉毛竖气势汹汹地开了口:“喂,你是画画的顾权吗?”
“在下正是顾权。”顾权一肚子不舒服,也不知对方来意,只好先忍耐一下,客客气气地答了一句。
“我们是知府衙门的。今天施老爷雅兴,家中设宴,让你去画一张行乐图。带上笔墨,跟我们走一趟吧。”两个衙役好比在传呼犯人一般,一挥手,就催顾权快走。
却说这施老爷,是苏州知府, 顾权早知道的。所谓行乐图,也就是肖像。顾权听到这里,一肚子无名火顿时窜了上来,心里想: 这个官老爷倒也有趣,自己在家中花天酒地、寻欢作乐且不去说它,如今已经深更半夜,却还要派人来敲我的门,把我的好梦惊醒,传我去画什么短命的行乐图。哼! 我又不是你的佣人,为什么非要听你调遣不可?想到这里,顾权眉头一皱,把两个衙役轻轻朝外一推,就随手把大门“砰”的一声关上了。隔着门, 朝外扔过去硬邦邦的一句话:“我要睡觉,没有空!”说罢,自顾自朝里屋走去。
两个衙役从来也没见过如此傲慢的平民百姓,顿时暴跳如雷,一边拼命擂门, 一边破口大骂起来:“开门,开门! 你吃了豹子胆啦,竟敢违抗知府大人的命令,这还了得!再不开门,我们就把你顾家的门砸碎了,看你老实不老实!”
夜深人静,万籁俱寂,“砰砰砰”的敲门声格外刺耳,吵得四邻都睡不着觉。顾权看看不好收场,只好慢吞吞地再去开门。
门一打开,不等顾权开口,如虎似狼的衙役干脆摸出一条随身带的铁链条来,“哐啷”一声响, 朝顾权头上一套,管你愿意不愿意,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把他带走了。
到了施府,径直把顾权带到客厅。两个衙役将铁链条一收,说一声:“姓顾的,委屈你了,进去吧!”
朝顾权后背轻轻一搡,顾权就不知不觉进了客厅。刚才他们一路上只有一盏灯笼,只觉得满眼昏暗,现在一下子进入灯火辉煌的大厅,竟连眼睛也睁不开了。隔了好一会儿,顾权才看清楚,坐在正中太师椅上那个大腹便便、肥头肥脑的大老爷,就是苏州知府施大人。老爷背后,一幅中堂画的是一个老寿星,两边一副对联,上联“礼乐百年成演义”,下联“诗书千载贺荣光”,横批“宴乐佳宾”。看着排场不小,其实十分庸俗,老爷前面的八仙桌上,放着一大盘狗肉,已经吃掉了七成,桌上一大堆狗骨头,横七竖八,不成体统;老爷独坐正中,一个人浅斟独酌,自得其乐。一旁乐声盈耳,几个花枝招展的姬妾强颜欢笑,翩翻起舞。
顾权正在生气,施老爷已经笑眯眯地开了口:“顾先生,你好好给我老爷画一张行乐图吧。画得好,老爷重重有赏!”
这里早有仆人搬来桌椅,摊好白纸,准备笔墨,请顾权坐下画像。
顾权心里气啊!天底下竟会有这等蛮横无理的事情,你在上面一边啃狗肉骨头,一边看美人跳舞,却让别人从热被窝里爬起来,饿着肚子给你画像,像话吗!顾权越气越恨,一双眼晴就要喷出火来了,盯着施老爷动也不动地看了老半天。
这一看,又看出名堂来了。原来施老爷这时候正眯着通红的醉眼,而这醉眼又出奇地小,嵌在张油乎乎的胖脸上,简直就像在剥光了皮的冬瓜上,戳了两个窟窿似的,看也看不见了。因为这家伙长得实在太肥,所以下巴竟变成了三个。
顾权想:只要看看这副尊容,就可以知道苏州的老百姓为什么会这么穷了。外面早在传闻,说这位施老爷刮地皮的本领一等,到任才只有两年,早已搜刮了好几万两雪花银子,用大船装回苏北老家去了。顾权一边想,一边看:一边看,一边想,手里这支笔也就不知不觉地在纸上涂抹起来。

却说顾权他心里有气,本来是不想画的。后来想想,既然来了,不画也没法交代,画就画一张吧。可是真要落笔,却又是一肚子疙瘩,所以磨磨蹭蹭,画画停停,画了好久好久,也还是没画好。那位施老爷呢,酒也喝够了,狗肉也吃饱了,坐的时间也实在太长了、到后来呵欠连连,瞌睡懵懵,竟差一点坐不稳了,这边顾权却还没画好。
旁边的衙役也想回去睡觉,就过去大声吆喝,催促顾权快画。顾权朝他们瞪了一眼,放下画笔,轻轻说了一声:“好了,拿去让老爷过目吧。”
衙役们如释重负,连忙将这张行乐图捧了上去,请知府大人过目。
施老爷醉眼朦胧,粗粗一看,觉得画得确实不错,就含含糊糊地说了声:“好!”
顿时,老爷手下的帮办、姬妾,全都围了上去,争着要看这幅画。他们一边看,一边啧啧称赞,谁也不肯错过这个溜须拍马的机会。你看,这幅画果然出自名家之手,不同凡响,这胖胖的身材,恰到好处,显得雍容华贵,令人倾羡!这身上的穿着,画的是工笔,笔笔精细,一丝不苟,甚至连花翎顶戴的花纹,都看得清清楚楚,嗬! 这个画师果然名不虚传。
可是,再一细看,大家却又不约而同地闭上了嘴巴,一个个悄悄地往旁边挪地方了。为啥? 画上出了个大问题,弄不好,老爷一发火,连带着要倒霉,所以边上的人都想溜。
画上有什么问题? 这时候施老爷自己也已经发现了。原来这张画确实特别,老爷的三重下巴,一重也不缺;头上官帽、身上官袍,也照式照样,描绘得煞是工整;偏偏却是这张脸画得太马虎了。 只见这张脸只是淡淡地勾了个轮廓,却不见眼睛、眉毛、鼻子和嘴巴,竟成了名副其实的一张塌饼了。这还了得!施老爷一气,酒也醒了一半,不由得拉长了葫芦脸,摸了摸三重下巴,猛拍一下桌子,怒喝道:“畜生!怎么没有画面目? ”
大家抬起头来,要找画师顾权, 他却早已不见了。衙役说,就在大家围着老爷观看行乐图的时候, 那个穷画师掸掸衣袖,一个人不慌不忙踱出了客厅,回去了。
几个帮办顿时大惊小怪,叫喊着要去把那穷画师抓回来。施老爷眉头一皱,想了一想,觉得这事不好办,因为自己素来不懂艺术,说不定这里还有什么名堂呢,万一弄巧成拙,张扬出去,反而坍了自己的台,所以一摆手开口说道:“既然已经回去, 就不必再去传了。先将这张行乐图放到书房里去,老爷自有道理。”说罢,早已呵欠连连,就由姬妾们扶着,进房安歇,按下不提。
第二天,正好有几个朋友邀顾权游虎丘,几个人在一起饮酒,一时高兴,就说起昨天晚上给施老爷画行乐图的事。朋友们问他, 为何别的地方都画得十分细致,偏偏不画面目?顾权借着酒兴, 酣畅淋漓地说出一番话来:“你们倒评评理看,他这种人有什么面目?全靠苏州的民脂民膏,才把他养得那么肥,肥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缝,下巴变成了好几个。 如今他还有什么面目去见苏州父老!并不是我不替他画,而是他自己没有面目呀!再说,这位施老爷的尊容也实在难画。有句俗话:画虎不成反类犬。我又笔拙艺低,万一画得不像,就不是门被砸烂的小事了,说不定还要抓去坐班房呢!”
这番话锋芒毕露,大快人心, 几个好朋友全都捧腹大笑,连声称赞他:“痛快!痛快!”
谁知隔墙有耳,顾权他们还没有从虎丘回来,早有马屁精把这番话添油加醋地传到了施老爷的耳朵里了。施老爷一听, 气得差一点吐血,一拍桌子,咬牙切齿地吼了起来:“顾权!不把你抓进班房,老爷我不姓施!”
第二天,施老爷查阅案卷,顿生一计。原来苏州府大牢里,这时候正囚禁着一名要犯,名叫廖二,是个劫富济贫的大盗。施老爷指使当地一个劣绅,诬告顾权是廖二的同党,不由分说,就将顾权抓了起来,铁索锒铛,投进监牢。
死牢里暗蒙蒙一片,什么也看不清楚,只觉得一股潮湿的霉气扑鼻而来。隔了好一会儿,顾权才看清了四周的形状,原来西北角上有一个极小的天窗,射进一道微弱的光线来,才给这阴森森的死牢带来一线光明,四周墙壁,斑驳脱落,正在朝外滴滴答答地渗水。那边墙角下已经有一个先来的犯人坐在那里了。这是一个彪形大汉,虽然衣衫褴楼,十分落魄,却依然显得体魄魁伟,身坯结实,皮肤黑里透红,左边面颊和右边额头上都有一道深深的刀痕,像是新割过似的,里面还有血在渗出来。此人满头黑发,长短不齐,厚厚地盖住了前额,两眼炯炯有神,十分威武。他见顾权正在朝他看,就和善地点了点头,站起来走到顾权身边,将他扶着坐了起来。
顾权早已被衙役打得遍体鳞伤, 情绪十分低落,如今见这个犯人一片好心,自然格外感激,叹了口气,说了声:“谢谢!”
那人一边替顾权擦去血迹,一边豪爽地说道:“同牢为友,生死与共,何须客套! 先生文质彬彬,弱不禁风,怎么也会到这种地方来的呢?”
顾权一听这话,不由得义愤填膺,悲从中来,大声地回答道:“谁知道?他们都说我是大盗廖二的同党,非杀头不可呢!”
这个犯人听了,大吃一惊,连忙说:“这倒奇怪了。不瞒您先生说,在下就是大盗廖二。可我从来不认识你,你怎么会变成我的同党了呢?笑话,真是天大的笑话!先生,廖二虽然落魄江湖,上山为寇,却一向讲究江湖义气,大丈夫在世,一人做事一人当,决不两面三刀,诬陷他人。 想我连先生的尊姓大名都尚未请教,怎会平白无故牵连到你的身上?”
“我也这么想,你我索昧平生,此话又从何讲起呢?”
顾权刚才还满腹委屈,现在见了廖二, 真相大白,心里倒反面坦荡起来,也就平静地对廖二说:“廖大哥不必介意。狗官假公济私,本欲加害于我。说你我同党,也无非是个借口而已,我心中有数。”
这一说,两个人的心又贴近了许多,廖二索性动问起顾权的尊姓大名来。顾权见廖二豪爽热忱, 快人快语,也就把自己的姓名、身世,如实告诉了他,说到那天晚上给知府大人画了一张没有面目的行乐图时,两人在牢房里开怀大笑,愈发知己; 说到施老爷怀恨在心,设计陷害的这段冤屈,廖二很得咬牙切齿,跺着脚破口大骂起狗官来。
却说这廖二,原先也是一个本分人,从小习武,练得一手好拳。 那年元宵灯会,为打抱不平, 失手打死了当地大户的花花公子,竟被锒铛入狱,弄得家破人亡。廖二出狱之后,憋着一肚子怨气,一把火烧光了那户恶霸, 走投无路,只好占山为王,从此亮出旗号,劫富济贫,专门跟土豪劣绅、贪官污吏作对,人称“太湖廖二”。
不幸为营救他的一个好朋友,中了官府圈套,才关入了死牢。顾权和廖二两人,在死牢之中互诉身世,相依为命,没几天工夫就产生了深厚的感情。廖二觉得顾权受了自己的牵累,很是对不起他,心中一直在盘算着用个什么办法,可以帮他早日出狱,洗刷冤屈。顾权也常常对着廖二呆呆地看上半天,越看越觉得廖二的眉宇之间有一股浩然正气,正是自己心目中的英雄豪杰形象, 不由得想马上把廖二的肖像画下来。可惜死牢里一无所有,怎能让顾权作画。于是,这作画的念头就一直骚扰着顾权,使他坐立不安起来。
再说,自从顾权入狱之后,顾权家里的人忧急万分,坐在一起商议,觉得这件事十分之八九是苏州知府施老爷捣的鬼。准是为那幅没有面目的行乐图得罪了他,他才煞费苦心,动出这个坏脑筋来的。年纪轻的拍案而起,要进京去告施老爷,出这口恶气;年纪大的却说“东山老虎要吃人,西山老虎也要吃人”,告状是毫无用处的。告到后来,还是在他们做官人手里,别瞎起劲了。
那么,究竟怎样做才能营救顾权出狱呢?大家商量下来,只好铜细银子晦气了,就四处筹划,凑了一大笔钱财,托人送进知府衙门,再三向施大人求情,好话说了几大箩,说这顾权自从进了死牢,才知悔过,已托人带信出来,恳求施老爷高抬贵手。大人不记小人之过,还是救顾权一命吧。
施老爷朝桌子上蜡蜡黄的金子、雪雪白的银子,滚滚圆的珠子望了又望,一只手摸着三重下巴,假惺惺地说道:“顾权是个画画的文人,手无缚鸡之力,料想他也不至于堕落到与强盗同流合污的地步。不过,既然有人首告,我这个当官的就得秉公办案,容不得半点隐私了。如今他既已悔过,老爷我也有好生之德,自可代为周旋,救他一救。呃,不过,话又要说回来了,那张行乐图……”
去求情的人听到这里,早已明白施老爷的用意,连忙接下去说道:“是是是,顾权知错必改,愿意为老爷重画一幅,重画一幅。”
“也好,我这里有一张别人替我画的行乐图,让他做个样子,就在死牢之中替我补画一张吧。 画得好,让他出来;画得不好,哼! 休怪我施某不讲情面。”说罢,吩咐心腹取出一张早年的肖像,交给来人。
顾权家里的人拿到这张肖像, 连忙准备好笔墨纸现托人买通狱卒,送进死牢之中。顾权起初死也不肯,家里人再三劝说,到后来,连廖二也在一边劝导起来,说是“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大丈夫能屈能伸”,别书生意气,一味孤行。顾权这才答应下来。顾权家里的人欣喜万分,少不得又要银子铺路,给狱卒烧香叩头,才得行个方便, 替顾权卸去了脚镣手铐,又偷偷送进去一张矮桌,几支蜡烛, 好让顾权安心作画。
顾权铺开白纸,寻思了好久, 终于提起笔来开始作画。谁知他画的不是施老爷,却是廖二。 他事先也不跟廖二打招呼,只是“唰唰唰”画上几笔,朝坐在墙角的廖二望望;“唰唰唰”画上几笔,又朝廖二看看;画画看看,看看画画,从来也没有这般细致认真,激情洋溢。就这样,从早上一直画到傍晚,这幅画终于画好了。
第二天一早,施老爷派人催顾家的人,说是老爷等着要看顾权画的行乐图。顾家的人赶紧到牢房里来取画,展开一看,画的竟是大盗廖二! 这可如何是好?家里人吓坏了,皱着眉头正待开口劝顾权另画一张,顾权却早已忍耐不住, 开口大声咒骂起来:“我顾权就是钢刀架在脖子上, 也不会卑颜屈膝,去给贪官污吏做奴才的。你们不必替我担心,怕什么!就去告诉那个姓施的狗官, 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家里人暗暗叹一口气,出了牢房,又辗转托人,回察施老爷,不敢直说,只好虚晃一枪,只说顾权水土不服,已经病得不能提笔作画了,请求准许他病好之后再画。施老爷自然心中有数, 知道顾权这个犟头颈不肯屈服, 不过看在顾家送来的金银珠宝份上,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拖了下去,既不判刑,也不释放,让顾权在死牢里活受罪。
却说顾权,等家里人一走,就兴致勃勃地邀廖二过来欣赏自己的得意之作。抖开画卷, 廖二的眼前顿时一亮,原来这幅画画的正是他自己。但只见浓密蓬松的头发、左颊右额上的刀痕、赤红发光的双眼、豪爽威武的气概,真正活脱活现,栩栩如生,像极了!看到这里,连廖二这个轻易不动感情的硬汉子也忍不住热泪盈眶起来,一把抱住顾权,发自肺腑地对他说道:“顾先生,世上需要你这样的好人,老百姓需要你这样的画师。你一定要坚强地活下去,活到出狱这一天。你已经几次不服诬告,只要始终不承认,总有水落石出这一天的。”
顾权也早已热泪纵横,感慨万千,说道:“苟延残喘,醉生梦死,活着又有什么意思?此次坐牢,得以结识廖大哥你这位英雄,也是顾权三生有幸。今天画出这张画来,可说是我这一辈子中最最得意的作品了。来,送给你,作个纪念吧。”说罢,卷起画卷,双手捧着送到廖二面前。

廖二接过画卷,珍重地藏了起来,对顾权说道:“我的死期就在眼前了。好汉不怕死,怕死非好汉。廖二我这一辈子没有白活。如今又有这张画留给后代,就更没有牵挂了。过两天,我的儿子要来探监,我会把你的画交给他带回家去的。我还要他见你一面将来好报答先生的大恩。”
“廖大哥说到哪里去了,患难之交,难道图的是报答吗?过去你我并非同党,如今同监,却终成至交,这不也是天意吗?”
“咳,你我虽非同党,却有同仇,你说是吗?”
“嗯,说得有理。这个狗官施知府横加于我的冤屈,我是死也忘不了的。唉! 可惜我是个弱不禁风的穷画师,孤身一人,又怎么去报这个仇呢?”顾权说到这里,两眼一闭,不觉滴下一串辛酸的泪珠。
“顾先生,不要泄气。俗话说天无绝人之路,你可一定要振作起来。这个施知府,不仅是你的仇人,是我的仇人,也是苏州老百姓大家的仇人。你放心,我廖二死而无憾,拼着一死,我也要把这个狗官拉下马!”
顾权听到这里,眼睛一亮,拉着廖二的手急切地问道:“你是朝廷要犯,如今又在这警卫森严的死牢之中,又有什么办法可以把知府老爷拉下马呢?”
廖二朝顾权神秘地笑了笑, 轻轻地附到他耳边说道:“天机不可泄漏,你等着这一天吧。中国有句古话,叫作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顾先生是聪明人,自会看到好结果的。”
说到这里,廖二紧紧地握住了顾权的手,眼里充满了信心。尽管在黑暗的死牢之中,顾权也仍然感受到了这炯炯目光所包含着的力量。
果然不出廖二所料,不到十天功夫,朝廷批复下廖二被判处死刑。奇怪的是,廖二还没有被正法,那个施知府却也跟着被带进了死牢,就关在对面的号子里。
看着施知府捶胸顿足,号啕大哭,衣冠不整,狼狈不堪的模样,廖二不觉冷冷一笑,轻轻地对顾权说道:“顾先生看到报应了吧。”
“这——”
“嘘!那天我不是说过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这句话吗?他可以平白无故诬陷于你,我为什么不可以把他拉下水呢?”
“啊!”顾权大吃一惊,想不到廖二会使出这条计谋来,而且居然马到成功,不觉对他更加钦佩起来。忽然间,顾权想到明天他就要永远离开人世了,今天他还如此乐观,谈笑风生,自己跟他一比,实在差了一大截,就忍不住紧紧握住廖二的手,泣不成声地叫了声:“廖大哥!”
廖二拍拍顾权的肩膀,爽朗地说:“顾先生不要难过。前几天我儿子来探监,我已经把你的事托给他去办了。你和我不同, 一是证据不足,无法定案;再加上施老爷一倒台,就没有人再来盯着你不放了,新任知府一到,我儿子自会上下打点,营救你出狱的。你可一定要好好活下去呀!”
听到这里,顾权早已泪眼模糊, 紧握着廖二的手,再也说不出话来。
果然,廖二死后,新任苏州知府也就糊里糊涂地把顾权放了出来。
却说顾权家中一向清贫,自从吃了这场冤枉官司,家里人四处奔波,筹集银两去孝敬官府,拍卖的拍卖,借贷的借贷,也就更加穷困潦倒。顾权出狱,回到家中,看到这种破落凋零、家徒四壁的惨景,不觉老泪纵横,仰天长叹。
正好有个家住杭州的亲戚拉他去作客,他就跟着到西子湖边住了几个月。从此以后,他的脾气变得更加古怪起来,每天只是画几张扇面,苦度光阴;宁愿活活饿死,也不肯去给那些达官贵人们画像。
正值清明时节,风和日丽, 景色迷人,恰似一幅五彩斑斓的泼墨山水画卷,在人们的眼前轻轻展开。顾权刚从杭州回到苏州, 这天一早空着肚皮,百无聊赖,独自一人信步外出。忽然有个骑马的青年从他身边驰过。这个青年走了一丈多远,重新又折了回来,翻身下马,来到顾权身边,轻声对他说:“顾先生,你好难找啊! 今天又差一点错过了机会。”
顾权并不认识这青年,只是朝着他发怔,并不答话。
那人又轻轻地问道:“你是画画的顾权顾先生吧?”
颜权点点头,仍旧迷惑不解。
那人微徽一笑,朝两面一看,说道:“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有人在前面酒楼上专候先生,请吧。”
说着,就将颜权领到路边一家酒楼之上。一上楼,只见早有一个眉清目秀、相貌堂堂、举止文雅、气度不凡的青年迎了上来,双手作揖,邀他入席。顾权一见此人,觉得十分面熟,仿佛过去在什么地方见过似的,一时之间却实在又想不起来了,只好也双手作揖,开口问道:“不敢造次。请问尊姓大名,为何事相邀?”
那青年避而不答,却爽朗地笑了起来,神秘地说道:“酒逢知己千杯少。值此佳辰美景,先请放怀畅饮。过一会儿您就全知道了。”
正说着,跑堂的早已送上一盘盘热气腾腾的菜肴来,顾权不便多说,只好权且坐下,也就和这两个青年同桌畅饮起来。席间,顾权几次想问,都被他们借故打断,只是热情地劝酒挟菜。
饮罢,三人下楼,一起来到河边,那里正等候着一只渔船。青年请顾权上船,说是家母要邀先生到敝庄一见,务请光临。
顾权心想:人家如此盛情相邀,也是看得起我这个穷光蛋,去就去吧,反正我不过是个穷画师,哪里去不得?所以也不再问,干脆客随主便,一切听从他们二人的安排了。上了船,沿着曲曲折折的河道越驶越远,不一会儿,渔船进入了水波浩渺的太湖之中,但见水天一色,满目苍凉,无际无涯,不辨东西,又行驶了不到一个时辰,渔船进入一片芦苇荡,透迤而行,终于在一个小洲旁边上了岸。
上岸一看,小洲四周傍水,错错落落地居住着好几十户人家,鸡鸭成群,蔬菜满畦,篱笆相连,竹林掩蔽,别有一番农家风光。行走间,来到一家宅院,推门进去,院子里打扫得千干净净,地上甬道,铺着一色的鹅卵石,十分素雅,走完甬道,上台阶,进厅堂,拾头一看,顾权这才明白过来。
原来这厅堂的正中,挂着一张肖像,正是顾权的狱中好友廖二。说起来这张画是顾权的得意之作,他自然格外熟悉。到这时候,顾权才回想起来,刚才陪自己喝酒的那个青年人,就是廖二的儿子,他们曾经在狱中见过一面。
不一会儿,廖二的儿子陪着一位老妇人走了出来,向顾权介绍道:“顾先生,这位是家母。有失迎迎,请见谅。”
老妇人十分恭敬地向顾权致了礼,开口说道:“先夫不幸遭害,承蒙先生为他画像,给后代留下一个纪念;此恩此德,真是天高地厚!”
顾权慌忙还礼,诚挚地回答道:“廖大哥为民除害,得罪了狗官,他的抱负,小弟深为饮佩。能为廖大哥作画,不胜荣幸,何劳叨念。再说廖大哥替小弟报了仇,又设法救小弟出狱,此恩此德,永世难忘,容小弟一拜。”
老妇人连忙还礼,然后与顾权分宾主坐下,用过香茗。老妈人见顾权平易近人,慈眉善眼,就又迟疑着提出了一个要求:“顾先生,想我也是风烛残年、黄沙埋身之人,很想请先生费心,也能为我画一张真容,留给儿孙,不知先生意下如何?”
这一说,倒引起顾权的注意,重又抬起头,细细地端祥起坐在对面的老妇人来。但只见这位老人满头白发,显得宽厚温和,脸上布满细细的皱纹,眼角流露出淡淡的哀愁,嘴唇轻轻地抿着,又似乎表明她的心境十分平静,纵有狂风暴雨,也难以扰乱了。顾权看着看着,忽然觉得能在这太湖中的小岛上见到这样一位端庄大方、神采超人的老妇人,也算是一个奇迹,不觉又一次引起他作画的强烈冲动。
顾权两眼炯炯放光,站起身来大声回答道:“一定从命!”
老妇人听了,十分高兴,连忙对他儿子说:“四郎,快替我谢谢顾先生。”
廖二的儿子纳头就拜,顾权慌忙拦住。就这样,颜权在这里住了下来,用了三天时间,认认真真地替老妇人画了一张肖像。肖像画成之后,老妇人十分满意,准备了一桌丰盛的酒席答谢顾权,并且率领全家人,又一次真心诚意地向顾权致礼道谢。顾权这一辈子替别人画过不少肖像,每一次无非是收到一笔酬金,听到几声“谢谢”而已,像廖家这样的情谊之深,把他当作他们廖家的大恩人一样来报答的,顾权还从来没有遇到过,所以心中也十分激动,觉得这两张肖像画得有意义。
廖家殷勤好客,留顾权在这里多住几天,也好观赏观赏太湖风光。顾权想到此次外出,事先并没有告诉家里人,估计家中一定为他担忧了,所以归心似箭,不肯多住。老妇人就盼咐家人,用竹轿送他回家。
顾权坐进竹轿,上了船,在太湖里行驶了一段路程之后,又弃舟上岸,曲曲弯弯走了不少路,竹轿停下,顾权出来一看,停在一座高大的住宅门口。这是哪个做官人家的住宅呀?顾权正在疑惑不决,只听“呀一一”的一声,黑漆大门打开,走出两个人来。一看,不是别人正是他的老伴和儿子,顾权越发惊奇不已。他的老伴和儿子见他回来了,十分高兴,乐滋滋地将他迎了进去。
顾权弄不懂了,一边走,一边问道:“这是大户人家的内宅,你们来做啥?”
他的老伴忍不住笑出声来,回答道:“这是我们的家呀。”
“什么?你再说一遍。”
“咦!这不是你自己买下的房子,要我们搬来的吗? 怎么又糊涂了呢?”
顾权如堕五里雾中, 越来越不明白了。还是他儿子头脑清楚,就过来从头到尾讲了一遍。
原来,自从顾权在清明节那天出门之后,当天就来了两个人,送上一笔极其丰厚的聘金,说顾先生答应替人家画像,要出外几天,来不及回家,托他们代为转言。又过了两天,有人用轿子来接他们了,说是顾先生接受一位朋友的一笔酬金,决定买下一幢住宅,比较宽敞舒适,让他们先行搬家,顾先生随后就到。他们自然信以为真,就高高兴兴地搬了过来。
顾权听到这里,就赶紧回到大门外,想向抬竹轿的人问个明白,谁知道竹轿还在门口,抬轿人却已不知去向了。掀起竹轿的布帘,只见座位上放着一只布袋。
顾权打开布袋一看,里面全是蜡蜡黄的金子,上面端端正正放着一张帖子, 帖子上写道:顾先生高风亮节,堪敬堪佩;妙笔留春,遐迩播名。今有狗官施某,恶贯满盈,天网恢恢,疏而不漏,籍没家产,打入死牢。为报答顾先生大恩大德,特买下施某旧宅一幢,赠与先生;袋中银两,权作画资。伏惟跪告,祈求笑纳。
知名不具x年x月x日
看完字帖,顾权不禁热泪盈眶,思绪万千,想不到自己因祸得福,居然在死牢之中结交了这样一位知己。现在一家人住进了当年知府老爷的内宅大院,世事变迁,真是做梦也想不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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