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农村调到县城,第一天上班,我到校很早。
校长室没有开门。我无聊而胆怯地在校园里踱步。同学们正在早读。值日生不声不响地扫地、洒水,生怕影响学习中的同学。
从学校大门到南教学楼,有一条长长的青条石铺的笔直、平坦、光滑的道路。一个矮个子女人扫净垃圾、尘土,拿起拖把,全神贯注地拖地。
条石笔直,水痕笔直。几道条石,几道水痕。条石干干净净,水痕微微闪光。
我的神经受到触动,心想:“一粒米中藏世界,半边锅里煮乾坤。这个平凡的勤杂工多么敬业啊!打扫卫生,如同大国工匠制造神舟系列宇宙飞船一样。作为一个年轻人,一个教育战线的新兵,一个以塑造灵魂自诩的人,我一定要——”
一片彩霞落在我的脸上。我的脸微微发烧。
“国学老师好!平老师好!”两个女生鞠躬行礼。
“同学们好!”老师的脸上露出圣母般的笑容。
“老师?原来她不是勤杂工?!”
身材瘦弱,头发剪得很短,长相大众化,衣服毫不起眼。她,是一位老师?我的前辈?
“该不是作秀吧?”
我的眼前飘过一片乌云,心里产生一份坦然,一份淡定,一份自大。
很快,我掌握一点信息:平老师名叫平帆,五十多岁,教七年级的国学。
平老师走进校门,第一件事便是扫地、拖地。
轻风吹拂她的柔软的短发。阳光顺着她的皱纹流动。她的身影在青石路上来回移动。
有的老师看见平老师,十分热情地打招呼;有的老师从她身边匆匆走过;有的老师斜睨她一眼,露出轻蔑的表情。
我大大方方地从平老师身边走过,既不打招呼,也不斜睨。
“人家作人家的秀,捞人家的资本。我教我的学,走我的路。井水不犯河水。”我偷偷地乐。
一天又一天。一条瘦弱的身影,一把扫帚,一把拖把,一条青条石铺的路。
扫帚、拖把是画笔,青条石铺的道路是宣纸,平老师好像丹青妙手。她是那么细心,那么专注,那么入神,好像她眼中只有画笔和宣纸,好像她正在精心制作上天云梯,好像整个地球上只有她一个人活着,好像她已经达到超然物外的至高境界。
“不光拖青石路,还拖楼梯、办公室、会议室……当今社会,成名必须敢拼。……难道她心里不累?”
一天又一天,一月又一月。一条瘦弱的身影,一把扫帚,一把拖把,一条青条石铺的路。
有的老师看见她,十分热情地和她打招呼;有的老师从她身边匆匆走过;有的老师斜睨她一眼,露出轻蔑的表情。
“平老师真能坚持。坚持,坚持啊!坚持最好!”
晴天阴天。有风无风。盛夏严寒。人多人少。变换的是环境,不变的是平老师。
“她是灯塔?”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见到平老师就脸红出汗。我想和平老师聊几句,又不忍心打扰她内心的清净。
一天又一天,一月又一月,一年又一年。我来到这所学校整整三年了。除了节假日(节假日我不在学校,没有见过平老师扫地、拖地),平老师天天挥毫泼墨。
“作秀吗?不是!作秀者有心情天天作吗?你一连三年,作一个试试?”
“捞政治资本吗?今年下半年她就该退休了。”
“她图什么?吃饱撑的?脑子有问题?”
我的脸火辣辣的。我身上有霉斑,眼中有雾霾,灵魂深处有“人不为己”。
只要有阳光,就有绿草;只要有大地,就有泥土;只要有海洋,就有浪花。
听同事说,平老师的公婆中风,双双坐轮椅养病。十几年来,平老师伺候老人,如同给学生上国学课一样一丝不苟。两位老人说话含混不清,但是心里如同明镜。
“平帆是天上的星星,是观音菩萨。”小姑子翻译父母的话。
身材瘦弱,头发剪得很短,长相大众化,衣服毫不起眼。
“我心上落了一层厚厚的尘土。啊!平老师,您是一位智者,一位行者,一位播火者!”
平老师伺候公婆,应该是当代的传奇故事。然而,同事们只了解这个故事的一片绿叶。
我要揭开这个秘密。在人生旅途中,我需要正能量的滋养。
垂下高傲的头,不理睬别人的眼光,我走向平老师,走进她的世界。
我请她讲伺候公婆的故事。我有预感:这个故事一定惊天地,泣鬼神。
平老师笑了笑,淡淡地说:“赡养老人天经地义。我尽自己的本分,有什么好讲的?”
“您真伟大!您是当代孝子,当代夸父,当代普罗米修斯,当代维纳斯。”
“不是,我心中有尘土,我得天天打扫自己。”
“您,简直就是圣人。”
“你说什么啊!”平老师说,“我坐井观天,别说圣人,连明白人都不是。传统文化博大精深,多元文化五彩纷呈,我悟不出,看不透。我是一粒尘埃,发不出星星的亮光。我只想着做自己,做好自己,但是我却没有做好自己。”
“天不言自高,地无语自大。泰山之巍峨壮观,无须美图;黄河之浊浪排空,无须点赞。”我心潮澎湃。
周末,我喜欢晨练。原先,跑环城河。听人说,人民公园有很多晨练者。我得去人民公园试试水。
星光若隐若现。东天出现一抹白色。没有一点风声。路灯下,道路两边的梧桐树飘落一幅幅美丽的素描。
人民公园内,环绕人工湖,有几条慢慢移动的人影。公园中心开阔地,一位老人在打太极拳。我穿过一条窄窄的石板路,拐到环湖路上。
远远地,我看见一个人在湖边频频弯腰。
“这是什么健身运动啊?”我心想。
那个人,仿佛有些眼熟。等跑到跟前,我吃了一惊——原来是平老师。
平老师手拿一个塑料袋,如痴如醉地捡垃圾。
“平老师——”我的声音有些变调。
“欣欣,是你?”平老师笑道。
“您在这儿捡垃圾啊!”
“周末没有事儿,闲着也是闲着,找点活干干,锻炼锻炼身体。”
“我们一起捡吧。”
“耽误你锻炼身体。”
“捡垃圾,也是锻炼。”
周六,平老师在人民公园捡垃圾。周日,在未来公园捡垃圾。我校的几位教师见平老师做义务清洁工,心热手痒,也和平老师一起捡。后来,他们成立一个“地下组织”,一年四季,周末快乐大行动。
天渐渐亮起来。学校的其他教师也赶来了。
垂柳婀娜多姿,银杏枝叶茂盛,塔松傲然挺立,人工湖波光粼粼。
我校的老师和众多的志愿者,齐心协力,编织天上的五色祥云。
有人视而不见,有人心安理得,有人脸上挂着一丝鄙夷。
弯腰,捡起。弯腰,捡起。弯腰,捡起。平老师面带微笑。好像人民公园是她家,好像人民公园是她的初恋,好像人民公园是她的婴孩。她是那么专注,那么细心,那么享受!她眼中只有垃圾,心里只有梦想。
身材瘦弱,头发剪得很短,长相大众化,衣服毫不起眼。
但是,她是一尊佛像啊!
我又提起平老师伺候公婆的事。
“赡养父母,天经地义,没有什么好说的,请不要再问了。”,平老师的眼睛仿佛两颗宝石,“我们做事,其实是帮助自己,摆渡自己。婴儿眼光清澈,一尘不染。长大成人后,往往因为心智不高,毅力不强,接受各种诱惑,渐渐百毒浸身,以至于为非作歹。人是社会的细胞,如果人得癌症,社会早晚要危机四伏。我们教师也是肉眼凡胎。我们大多数人做不到‘学道、悟道、行道、知道’,但是我们能够扫除自身的灰尘,让自己守住一方净土。我做事,我心安,我快乐,足矣!”
我把话题转到捡垃圾上:“你不怕别人冷漠嘲讽的目光吗?”
“谦卑,谦卑,再谦卑。世上万物,都是伟大的存在。不要试图改变别人,要时时改变自己。别人尊重的目光是奖赏,别人鄙夷的目光恰恰是良药啊!所以,做好自己,别管别人。”
我的心灵受到极大的震撼。
“你本来是特岗老师,但是仅仅在农村呆了一年就找关系调进了县城。你讨厌农村的环境,你不喜欢农村的孩子,你是个冒牌特岗教师。”
我看见:我浑身尘土,我的腹腔涌动着污水,我的心脏裹着厚厚的雾霾。
“你必须拿起平老师的扫帚,打扫你身上的尘土……”
平老师光荣退休。她的生活非常充实——
天天来学校拖青石路。
每星期都到敬老院为坐轮椅的老人服务半天或者一天。
风雨之夜,在十字路口协助交警维持秩序。
资助贫困生上大学。
一朵鲜花,加上一朵鲜花,百花盛开,春光无限;一颗星星,加上一颗星星,群星闪烁,夜色璀璨;一个梦想,加上一个梦想,亿万个梦想一起吼春,明天一定五彩斑斓。
我加入平老师建立的“地下组织”。我们去公园捡垃圾,去养老院送温暖;举办“贫困地区儿童”捐助会;义务宣传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
我始终没有问出平老师的秘密,但是我的血管里流着她的鲜红的血液。
冬天的县城,天空浅蓝,白云如纱。太阳银盘一样,发出耀眼的温暖的光芒。街道干净而湿润。许多平老师一般的热心肠,春风一样轻拂人们的酣梦。
一条瘦弱的身影,一把扫帚,一把拖把,一年四季,在校园演奏爱的音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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