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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宋学兵舅舅家已经两年多了,他在舅舅家开的龙元五金店上班,吃住都在舅舅家。平心而论,舅舅舅妈都是照应他的,但毕竟比不上亲生的。有几次夜里睡下后他听见舅舅舅妈在隔壁房间商议表哥葵正的婚事,想想自己只比葵正小了不到半岁,和他一样也是二十五了,却没人提起一句,心里不由黯然。

宋学兵十七岁离开东北老家出外闯荡,走过好几个省市,做过不少事情,可以说是有啥做啥,能做啥做啥,几年辛苦下来勉强混饱一个肚子。

两年前他跟着朋友在湖北养鸭子,舅舅一个电话把他叫到了江苏。他从小到大都不知道有这么个舅舅存在,舅舅和他妈妈不是一母所生,早年他姥爷和姥姥离婚后回了南方老家,又在当地娶妻生子,才有了舅舅他们这一支,一二十年两边都不通消息。前年姥爷过世,临终前留下话让两边的儿女走动起来,往后彼此也好有个照应,这样两边才有了联系,他也才知道还有舅舅这么一家人存在。

舅舅在他居住的这个城市是个出了名的心善之人,多少年来一直是捐资助学的典范,而且他只要在电视里看见哪里有旱涝灾害、地震海啸必定要捐钱捐物,久而久之成了慈善名人,在当地的新闻里频频露脸舅舅得知姐姐家孩子多家境不好,尤其是听说姐姐的二儿子学兵多年在外打工,吃尽辛苦,当即表示要把他叫到身边亲自看顾。宋学兵接到舅舅的电话,起初觉得很突然,随即就被他的热情感动,卷了铺盖就投奔他来了。

来了之后宋学兵才知道舅舅并不是什么巨富之人,也不是做什么大买卖的,家里就这么一个生意说好不好说坏不坏的五金店,就是这个五金店也不是他创下的基业,而是舅妈娘家那边传下来的。舅舅原先是小学校长,听舅妈说他心高气傲,总嫌小学校长说出去不够响亮,一心想当中学校长。他请客送礼走后门,终于调进了一所中学。本来说好调过去就是副校长,结果真调过去人家就给了他一个教导主任的位子,就这还是又使了好大一把子力气才争取来的,差一点就啥职位都没捞着,舅舅不甘心从校长变成教导主任,一边继续找机会下本钱,一边起早贪黑,不辞辛劳,实干加巧十,努了四五年的力终于奔上了副校长。不过他并不满足,他的目标是当校长。点开有惊喜

可是老校长退休前夕,学校从外面调来了一个新校长,这位新校长不但是名牌大学毕业,而且年纪比他要轻了七八岁,等于把他熬年头的路都给堵死了。舅舅彻底灰了心。再也打不起精神好好干了,干脆辞了职回家打理五金店。其实他并不热衷做生意,对挣钱这件事也没有太大的兴趣,只不过是把这个店当了一条退路。

他也不是真的有退隐之意,相反,他是风光过的人,在五金店当个小老板远不是他的人生目标,更不是他的人生理想。他熟悉场面上的那一套,知道事情做得大做得好一定要会借力和造势,所以到处行善,要钱出钱,要力出力,没两年工夫就名声在外,成了当地有头有脸的人物,竟比当中学副校长那时知名度和影响力要高得多。

宋学兵好几次从报纸上看到舅舅的名字,一会是给某某地方捐钱,一会是给某某地方捐物,不过他闹不清楚舅舅捐出去的那些钱是从哪里来的。他一直留心观察,想从舅舅那里学些挣钱的门道,日后自己也能发达起来,可是他见得最多的就是舅舅坐在店里跟几个熟客海阔天空地吹牛,要么就是伙了一堆人出去喝茶饮酒,终日忙倒是很忙,好像忙的也不是啥正事,五金店里的生意都是丢给表哥和他两个打理,经常是十天半月也不过问一声,到了月底才想起来翻翻账本。有一天晚上他听见舅妈和舅舅吵架,舅妈恶狠狠地骂他“游手好闲”。“坐吃山空”,还骂了一些更加难听的话。舅舅先还针锋相对地和她对骂,后来被她骂急了,摔了门跑出去了。

舅妈余怒未消,去跟儿子诉苦。葵正不愿意听,嫌她唠叨,她就把他当了倾吐的对象。他从舅妈嘴里知道舅舅除了靠了她娘家的五金店,还靠她娘家的钱买股票发了一笔,舅妈说再以后他就没挣着过什么像样的钱,就是挣钱也不过是小打小闹,而且一直是出的多入的少。“多少钱都叫他在外头糟蹋掉了”,“他就是牛×吹得大,真本事不见得有”,“没事的时候夸夸其谈没有他不知晓的,真到事情临头他把乌龟头往脖子里一缩啥都不管了”。

舅妈一边说一边掉下眼泪来。眼看着那么厉害的一个人当他的面淌眼抹泪,况且又是个长辈,真让他不知所措,心里也不由得跟着她一阵阵发酸。他想起舅舅打电话叫他过来的时候是何等的热情,大包大揽的劲头让他以为来了就能有大钱挣,每月最起码也能攒下个三千五千,结果舅舅开给他的工资也就是一个月一千五,余下的说是要跟业绩挂钩——说穿了就是舅舅怎么说他怎么听。这两年做下来,这一块平均到每个月还不到三百块钱,也就是说他起早贪黑不出差错干一个月总共也挣不到一千八,就这里头还夹着沾亲带故的面子。

舅舅常说只要他干得好就给他涨工钱,可是他不知道怎么样才算达到舅舅“干得好”的标准,“涨工钱”这句话从舅舅嘴里说出来也成了大人哄小孩的一句空话。如今听舅妈这么一说,虽然他不知道是不是有夸大的成分,但他意识到舅舅的囊子比他看到的还要空虚,自己靠着他发财就是一个梦,而要从每个月一千七八的薪水中攒下结婚成家的钱,那恐怕得到猴年马月。他顿时明白光靠自己在这里吃苦耐劳傻干是不行的,成家立业还得另作打算。

宋学兵简单,但却一点不傻,他开始把眼光转向那些家庭条件好的姑娘。他其实倒也不是一个嫌贫爱富的人,相反,还痛恨嫌贫爱富,只是出来混了这几年,没赚到什么钱,家里又指靠不上,比他大四岁的哥哥宋学义还没有结婚成家,如果要靠父母怎么也得论个先来后到,哥哥娶了媳妇才轮得着他。与其坐等,不如靠自己,这是他打小就明白的道理。

这些年出来混,他还明白了一个道理,就是你心里喜欢谁跟你结婚的那个人基本上是没关系的,至少对他来说是这样,肯定是这样。他就像先知先觉一样能看见自己在一团迷雾背后和一个陌生的女人生活在一起,吃饭、睡觉、抱着小孩走在街上,忙忙碌碌……那个女人不是他心中女神一般的刘冰清,是另一个。他不知道她是谁,只觉得她比刘冰清沉,沉甸甸的,实实在在的。

刘冰清永远是他心里一个缥缈的影子,她像天空中的一朵云,像风里飘动的一块薄纱,像屋顶上袅袅的轻烟,像洁白的羽毛,他只要一想到她心里就会微微发疼。他清楚自己是离她越来越远了,就好像自己在天边,她也在天边,但他们在的并不是同一个天边。这些年他还像从前一样时不常脑子就会转到她身上,可是他清楚自己也就是想想而已,除了在梦里,连见她一面都难。他也很少梦到她,他想过总有一天自己会彻底忘记她,就像她这个人从来没跟他认识过一样。这么一想他就会伤心,伤心之后心里空空的。

他清楚自己条件不好,不高不帅还没钱,在舅舅的店里明明白白不可能有横财发,自己这二两本事也不够跳槽拣高枝儿飞的,所以不敢去高攀那些美貌佳人,只想找个平实稳当的一起好好过日子。不过在这“平实稳当”上面还得加上一条“家境宽裕”。夜里睡不着觉的时候他想得最多的就是不能再找一个跟他一样穷的了,他实在是穷怕了。

有了这个想法之后没过多久他还真找到了一个符合他标准的女朋友,姑娘是木巷里做苗木生意的朱更生家的独养女儿,名叫樱桃。樱桃长得虽说不上娇姿艳质,也还算白净整齐,她单眼皮,厚嘴唇,面颊上有几点淡淡的雀斑,很有几分小家碧玉的可人劲儿,尤其是露出两个小兔牙娇娇一笑,憨态可掬,相当讨人喜欢。她比他小三岁,年龄也合适。他们俩认识很偶然.有一次他去土巷的采月斋给舅舅买素油点心,恰好樱桃也在那里。他称好了糕饼正要付钱,发现忘带钱包了,排在他后面的樱桃二话没说就拿出一张钞票替他把钱付了。

在这之前他们在街上和这家店里也碰上过,彼此有几分面熟。樱桃的这个举动除了让他感动,也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本来借钱还钱十分自然,可是他觉得几块钱说还又有点拿不出手,想来想去决定找个机会请她一下。等下次在街上碰见,他鼓起勇气跟她说了,她居然十分痛快就答应了。他本来打算请她吃个小吃,一高兴说出来的话却是请她吃饭。那天他战战兢兢进了饭馆,战战兢兢把菜谱递给她点菜,心里没底,不知道这顿饭要吃掉他多少天的T资,鸡鸭鱼肉吃在嘴里都没有味道。

樱桃倒是镇定自若,落落大方,显然餐馆这样的地方她不陌生。她该说说,该笑笑,一晚上没有冷场的时候,让他心生羡慕,也给了他相当好的印象。她给他更好的印象是趁他去厕所的工夫偷偷把单买了。这倒让他不好意思起来,只好再请她一次补上她的情分,等他冉去请她,她也不推辞,也没有再抢着买单,只是只肯点些馄饨包子,略贵些的菜问她都不肯要,他知道她是替他省钱,对她又多了几分好感。一顿饭吃下来没花出去几个钱两个人倒都是高高兴兴的。

宋学兵以为事到如此就算结束了,没想到过不多久樱桃又请了他一次。那天是她生日,她倒也不是单请他一个,而是热热闹闹在杏花楼摆了两大桌。宋学兵发现樱桃请的不是同事就是同学,既不是同事也不是同学的客人就他一个,心里隐隐有些触动,不过也没敢深想,怕自作多情。到了夜深席散,有人提出要送寿星回家,樱桃笑笑就把话岔开了,只说和他同路,不用别人送了,他自然是喜出望外。其实他跟她并不同路,舅舅家住在新城的望江新村,并不是一个方向。不过既然她有意要和他一道走,他自然是乐得从命。

杏花楼在水巷,樱桃家在木巷,如果抄近路走过去,要不了十分钟就到了,他们却很有默契地舍近求远,穿街过巷,兜兜转转,直走了将近一个小时才到。暮春的夜晚风柔夜暖,月明如画,两个人多喝了几杯,带了几分酒意,一路上说说笑笑,格外投机。

到了樱桃家门口,宋学兵见她家楼高屋大,院子里树木森森,想起以前曾听见去五金店串门的街坊说到过木巷的朱家是做苗木的大户,心里不由活动起来。他趁着酒劲拉住了樱桃的手,她没有拒绝,他又大着胆子搂住了她的腰,她还是没有拒绝,他干脆就抱住了她,不由分说亲了她的嘴。

做了这些之后他心里顿时十分踏实,有一种确定下了目标的感觉。他想的是既然有了这个目标,并不急在一时半刻,今天的战果已经是大喜过望。他没想到的是樱桃却软绵绵地靠在他怀里,一副欲罢不能的样子,用“投怀送抱”来形容一点也不过分。借着路灯光他看她醉眼蒙咙,面颊飞红,想到酒能乱性那句老话,拉她到暗影处,两只手不由自主地在她身上乱摸起来。她竟没有一丝抗拒的意思,反而把他抱得更紧了。

宋学兵好久没跟姑娘亲热了,突然遇到樱桃这样一个你情我愿的,不由急渴起来。他把她拉到墙角下撩起她的裙子就要行事他发现她里面还穿着连裤丝袜,也顾不得许多,只管替她拉扯下去,可是丝袜卷在腿上,絮絮叨叨十分碍事。他正有点着急,樱桃把他的手轻轻一拉,带着他三绕两拐到了她家的后院,悄悄开了门进去,也没有开灯,轻手轻脚把他领进了一问屋子。他借着窗户里透进来的月光一看,是一问库房。里面杂乱地放着几件家具,估计是家里不用的。他看见墙边有一张竹榻还算平整,也不管干净不干净,抱起樱桃就放到了竹榻上,不由分说压到了她的身上。

他还是在郑州和南昌的时候谈过两次短暂的恋爱,一次也没有超过三个月,基本是没焐热又分开了。他自己也说不好那算不算是谈恋爱,两次都是跟东北老乡,都是先在网上胡聊一气,然后约见面,在街头的大排档吃饭、喝啤酒,喝得脸红耳热找个僻静的地方搂搂抱抱,运气好的时候怀里的姑娘也是相当主动的。不过他从来没有对她们说过“我爱你”这样的话,他认为这三个字是不能乱说的,只能对自己真正喜欢的人说,他心里的这个人无疑是刘冰清。他觉得只要没对别的女人说出这三个字,他是对得起刘冰清的。哪天要是真遇到她,有机会对她说出心里的这句话的时候,这三个字还是千干净净的,就像金子一样闪闪发光。

在湖北的时候因为住得偏僻,四周都是水面,出行不方便,两年多时间他没机会碰过一个女人。到了这里他一次恋爱没有谈过,只是约见过几次女网友,因为不舍得花钱,跟人家的关系大都没有弄热,勉强抓住难得的机会上了床,也是有第一回就没有第二回了。他正值青春年少,身体壮得像一头牛,长久没碰过女人,身体里的炸药早已经储存得满满的,遇到一个火星就能爆炸。

他急不可耐地进入樱桃的身体,还没来得及大弄就炸开了。樱桃正想翻身起来,他按住她,抱着她从上往下亲她,她即刻软得像糖稀一般,任由他搓揉。没多一会他又起来了,急切地顶进去,酣畅淋漓地动作起来,弄得樱桃身下的竹榻嘎吱嘎吱乱响起来。樱桃显然是怕动静太大让她爹妈听见,几次轻轻捏他的手腕暗示他轻点,可是他哪里顾得,只管在她身上肆虐。好几次樱桃忍不住大呼小叫起来,比他还要不管不顾。折腾了半宿,他才兴尽而归。

第二天早晨他睡醒过来有点头疼,他想到昨夜喝了不少的酒,迷糊之间忽然想起和樱桃在她家库房里干的事情,心中不由一阵忐忑。他本来是想好好追她的,这样一来虽说生米煮成了熟饭,但他也怕效果适得其反。他记起当时只顾贪欢,发出的动静不小,不知道有没有被她爹妈听见,也不知道她爹妈要是知道了会怎么样,思前想后,更加心神不宁。

随后几天樱桃就像沉入水底的鱼一样一点动静没有,他给她发短信她也没回。他很想给她打电话,又怕在电话里没有话说,反而尴尬,也怕她态度冷淡,自己自讨没趣。犹豫再三,还是没有打这个电话。

转眼十来天过去了,宋学兵每天都在思念樱桃中度过。头几日他过得就像热锅上的蚂蚁,寝食不安,总盼着能在街上或者店里遇见她,可是这样的机会却一次也没有。好不容易熬过了两个礼拜,他把这事淡忘了一些,樱桃突然打电话给他,约他晚上去她上班的新世界公园看演出。他对看演出没有多大兴趣,不过她的这个电话却让他心花怒放。这么多天她对他不理不睬,他还以为那天夜里的事惹她不高兴了呢,或者就是她一时兴起跟他玩了个一夜情,事结束情也就了了,没想到她还会约他,至少说明他在她那里还没有彻底没戏。下班之后他骑上新买来的二手摩托车,兴冲冲地直奔新世界公园而去。

见到樱桃他喜不自禁,也不肯去看节目,趁集体宿舍没人拉着她又欢度了一次良宵。

这次和上次大不相同,上次因为情急加上又多喝了几杯,他只顾自己行事,未免鲁莽,这次他对她和风细雨,百般温柔,就像她是一朵娇贵的鲜花一般。他们一个情兴如炽,一个春心荡漾,缠绵了半夜,竟然好得难舍难分。

自此以后他们三日一约,五日一会,见面频繁起来。他们都是单纯直爽的人,没那么多话要说,见面的主要内容就是做爱,樱桃家后院的库房、新世界公园的集体宿舍、龙元五金店的柜台后面、甚至河滩上、树影里都成了他们幽会的地方。好了有三四个月,有一天宋学兵试探地问樱桃肯不肯嫁给他,樱桃却不说话,他再问,她就把话岔了开去。他自然不甘心,过了些日子又问她,她还是不置可否,连个含糊的答应都没有。他看得出她是在犹豫,只是不知道她到底犹豫什么。他猜想莫非是嫌他穷,别的他也没有什么明显的短处,也就不再问她,只想等自己下足了功夫之后水到渠成再说。

可是他发现樱桃和他并不像他想的或者说期盼的那样越来越好,而是时好时坏。有一阵子她忽然就对他疏远了,他约她也不肯出来,甚至打电话给她也不接,这可把他急坏了,他跑到新世界公园堵了她好几次,又是给她带好吃的,又是送她小玩意儿,总算把她哄得回心转意。可是没过多久,她对他又冷了下去,即使跟他在一起,也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他问她怎么了,她不肯说。时间久了,他从街坊嘴里隐约听到一些风言风语,得知朱家的独养女儿早已经有男朋友了,他心里不由凉了半截。

依他的性子脚踏两只船这种事情是绝对不能容忍的,他认为这样的事情不知道也就罢了,知道了就该扭头就走。可是他却没有这样做,他想想和她好了这几个月,一天不见都想得慌,真要是跟她分手了,不说心里放不下她,就是想睡觉上哪儿去找这么一个现成的人?当然他也不光是想跟她睡睡觉,他是想好要娶她的。他也清楚如果跟她分手了,自己这么个条件,再要找一个像她这样方方面面说得过去的当地姑娘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就是能找到,也得重砌炉灶,前头的那些功夫等于是白下了。再想想樱桃前面的男朋友人家比他先来,他比人家后到,如果他们真的很要好,他也插不进去,说明他们之间也不是铁板一块,所以不如不去吃这个醋,等他们自行完蛋。思来想去,他决定睁一个眼闭一个眼只当没这事,拿出耐心跟那个比他先到的情敌打持久战,直到把他熬掉为止。

主意拿定,不管樱桃跟他时远时近,时好时坏,他对她知冷知热,知心知意,他就不相信自己的一片真情换不来她的爱意。果然功夫不负有心人,樱桃对他又由冷转热起来。

两个人谈了差不多一年的时间,宋学兵找个机会又对樱桃旧话重提,问她肯不肯嫁给他。这次樱桃既没有沉默不语,也没有拿话岔开.而是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让他去问她妈,她说如果她妈同意,她就跟他结婚。有了她这句话,他立刻兴高采烈地行动起来。

当地有些老讲究,男女要结婚就是自由恋爱的也要托个媒人去说亲,这样两家可以通过媒人来商讨事情,就是谈条件讲价钱甚至是讨价还价彼此也不伤情面。宋学兵立刻想到央顾正红替他去做这个大媒。

顾正红是古城里的一枝花,也是远近闻名的美人儿。她肤白如雪,体态风流,一双水汪汪的多情目,两条远山笼翠的柳叶眉,口若樱桃,唇不点白红,齿如编贝,见人笑颜常展,娉婷袅娜就像从古画上走下来的一样。她有三十五六岁年纪,不过长相年轻,加上会打扮,看上去顶多不过三十岁。她年幼的时候被昆剧团招去学戏,有些唱戏的底子,举手投足婉转妩媚,韵味十足,和一般的女人不同。她在剧团学了几年戏之后她父母觉得还是读书更有前途,把她接回来继续上学。因为缺了不少功课,她成绩一般,高中毕业只考上大专,读了个卫生学校,卫校毕业她分到卫生防疫站工作。

比起医院,防疫站是个养人的地方,当地一些官太太正好在这里扎堆,单位的大小领导对她们都是睁一个眼闭一个眼不去多管,所以这里纪律松懈,上班清闲,基本是想去就去,想走就走,她也乐得沾官太太们的光悠闲自在。

顾正红看上去娇柔纤弱,却是个古道热肠的人。她豪爽讲义气,有大丈夫气概,因此人缘极好,别人有事也喜欢找她帮忙。她有一个爱好是替人牵线说媒,已经撮合成了好几对,她还有一个爱好就是喜欢和英俊风流的小伙子打情骂俏,因此招来街坊四邻不少的流言蜚语。不过她倒是满不在乎,依然我行我素。宋学兵既不英俊,也不风流,嘴头子也算不得俏皮,他自以为不是顾正红赏识的那个路子,不过顾正红倒是一向对他很好,平常见面跟他有说有笑,家里有些需要出力气的活也会叫他去做,他有事找她帮忙她也总是有求必应,一来二去彼此走得挺近。

不日,宋学兵找到顾正红,把想托她去樱桃家说亲的事情一说,顾正红略微沉吟了一下,笑嘻嘻地说:“这好办,找一天我领你去她家跟她妈说就是了。”

宋学兵倒有些踌躇,说:“直接上门去恐怕不行吧,要是人家看不上我咋办?还是麻烦你先跟她家里通个气。”

顾正红连说不必,她嘲笑他说:“你哪里连这点自信都没有?你们两个是自由恋爱,又不是谁包办的,他们做爷老子娘老子的只有顺水推舟,哪有从中作梗的?”

次日下午三四点钟,顾正红抽个空叫上他一起去了樱桃家。

宋学兵记不清有多少次夜里送樱桃回家到过这里,可是大白天他却一次也没来过。他早有耳闻樱桃妈是个厉害角色,眼尖手快嘴皮子刻薄,得理不饶人,事事要占上风,就是北方人形容的那种“上炕一把剪子,下炕一把铲子”的麻利泼辣的女人,他一听就畏惧了,生怕被她挑出毛病,所以一直避猫鼠一样躲着她,白天从来不敢到这里来闲逛。夜里他来这里,只看见楼高院大,看不清房屋新旧,日光之下才清清楚楚看见楼还算新,围墙却很旧了,墙皮斑斑驳驳,到处都是纵横交错的雨水洇过的土黄色印子,有些地方还长着大片的青苔,白粉墙早已经看不出原来的颜色。这样的旧院墙被崭新的贴着马赛克的楼房一衬,就像一个相貌堂堂的人穿了一身又小又破的衣服一样,看着实在寒碜。他心中暗想要是自己进了这个家门,别的不说,头一件事就是要先翻修围墙。

正胡思乱想,顾正红已在他前面跨进了院子.她一脚门里一脚门外扭过身来关照他说:“一会见了她爸她妈大点声叫人!”

他赶紧点头。

她又关照他:“尽量少说话,言多必失,听见没有?”

他又赶紧点头。

顾正红大摇大摆地朝里走,突然院子里响起一阵狗叫,一条大黄狗闪电一般蹿到她面前,把她吓了一跳。门里突然响起一个女人的笑声,她脚下生风快步从客厅里走出来,亲热地挽起顾正红的手说:“哎哟,正红妹妹真是稀客啊,快进来坐!刚才我在楼上晒衣服,听见狗叫,就知道是你到了!”

她说到“你”字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犹豫要不要说“你们”,但最后还是没有改口。她两只眼睛盯着顾正红,故意不朝宋学兵看,就好像他这个人不存在似的。宋学兵紧张之外又添了几分尴尬。

顾正红一把拉住她的手,说:“朱嫂,我要恭喜你啦!”她指一指宋学兵,笑嘻嘻地说,“喏,人我给你领来了,快看看称不称你心,反正有人是早已经称心如意了!”她转过脸来对宋学兵说,“快叫阿姨呀,别不好意思!”

宋学兵本来想叫一声“伯母”,话到嘴边赶紧改了过来。樱桃妈很勉强地答应了一声,就好像很不好意思一样。她虚着眼光瞄了他一眼,马上又转过去跟顾正红说话。

顾正红紧挨着樱桃妈坐在长沙发上,宋学兵坐在她们侧面的单人沙发上,他紧张地咬着下颌骨,本来就宽阔的一张脸显得更宽了。长这么大他还是头一次上门,坐在那里就像坐在考场里一样,手心脚心直冒汗,脑子发木,人也一阵阵发虚,根本想不起来该说什么话,心想刚才顾正红关照他少说话倒是多余了。

顾正红和樱桃妈倒很有话说,她们从来福说起,又说到街坊的新闻八卦,从狗聊到人,谈得津津有味。他在旁边听着,总觉得她们随时话头一转就会说到正题上,结果她们绕来绕去好半天也没有转回来,就好像把他忘记了一样。他实在受不了女人这种离题万里的胡扯唠叨,可是他又不得不耐着性子坐在那里听她们说。

樱桃妈只顾跟顾正红闲聊,一眼都不看他,让他心里打鼓,觉得她不喜欢他。他清楚自己本来就不是那种让人瞧一眼就能有好感的人,也清楚自己太穷,又是外来户,不是人家挑女婿喜欢的人选,不过樱桃妈表现得这样冷淡,还是让他自尊心很受伤害。

两个女人还在聊个不停,还是一句正题不说。他压着心里的不耐烦,一边听她们闲扯,一边打量起这座房子。他还是第一次见识这样阔气的房子,觉得称它“豪宅”一点也不过分。南北通透的一个大客厅少说也有一百平米,他还从来没有在谁家看到过这么大的客厅。客厅的前面是一个很大的阳台,阳台外面是垒得层层叠叠的花坛,一圈一圈就像梯田一样,每一层种着不同的花草,那些花草大多数是他在别处没有见到过的。客厅的两边都有房间,后面是厨房,透过玻璃门他可以看见厨房后面还有一个大阳台,阳台是用木条钉起来的,上面摆满了盆栽的花草,红红绿绿十分好看,让他相信了朱家在苗木花草上头的确是很有一套。客厅前面靠墙角有一个螺旋式的楼梯,不必说,是通到楼上的。

他很喜欢这个样式的楼梯,觉得非常洋气。客厅中央悬挂的水晶灯他也喜欢,觉得跟楼梯很相衬。不过除了这两样,这房子里能看得见的东西都很土气,包括坐在沙发上的樱桃妈。来之前他照着樱桃的模样想象过她的样子,以为她应该是白白胖胖很富态的,而且很可能就像街上这个年纪的女人那样烫着菊花头,脖子里挂着粗粗的金项链或者珍珠项链,手指上套着白金戒指,反正是有钱人的样子。一见之下才发现自己把她想得太好了,她个子很高,不过不白也不胖,相反,又黑又瘦,也没烫头,头发紧巴巴地贴在头上,脖子和手指上没有一点首饰,只有耳朵上戴着两个式样简单的金耳环,衣服穿得也不时新,整个人看上去就像一根用旧了的毛笔。他心里暗想如果她不是樱桃妈,自己也同样不会多看她一眼的。

坐了一个来钟头,樱桃妈没跟他说一句话,也没一句话提到他,他在尴尬和局促中一分钟一分钟地挨着,就像考试的时候不会答题又不准离开教室一样备受煎熬。前面半个钟头他还一直在心里估量樱桃妈怎么看他,能不能接受他。到后面半个钟头他连这些都不去想了,心想反正有顾正红替他在前面冲锋,要是她这张巧嘴都说不下来,那别人就更不行了,这么一想,心里反倒定当了不少一终于他听见两个女人在说告别话了,樱桃妈客气地说:“急什么,吃了晚饭再走好了!”

他紧张起来,生怕顾正红真的答应留下来吃晚饭,那样的话他可有罪受了,好在她谢绝了。

顾正红从沙发里站起来,示意他把礼物拿给樱桃妈。他赶紧把带来的两瓶酒、两条炯、两盒茶叶和一个写着“东北山珍”的礼盒从沙发下面放到了茶几上。樱桃妈嘴里说着“这也太客气了”,眼睛里却并没有多少热情。他自知礼轻了,心里十分后悔,本来他是要好好带些东两过来的,可是被舅妈拦住了 舅妈说你不过是去认个门,还不晓得人家的态度怎么佯,也不一定去了这次就能定下来,千万别白花了冤枉钱,再说就是定下来,以后你去的时候还多,有的是机会送东两给他们,刖一次送多了,以后下不来。

他尽管是个好面子的人,被舅妈这一说,就打消了原先砸锅卖铁去送礼的念头再想想自己吃住都在舅舅舅妈家,每月从他们手里支钱,处处依靠他们,还从来没有买过什么贵重的东西孝敬他们,心里的气跟着短了,也就听从了舅妈的话将就着买了些娴洒茶叶,挑的都是价廉物美的东两,现在看来这钱倒是不应该省的。

按当地规矩毛脚女媚没有定下来之前丈人家是不必回礼的,所以樱桃妈啥也没有送给他。不过她回赠了顾正红四条香烟、四坛当地最好的老陈酒、两盒海参和两只火腿,顾正红做出不好意思的样子说:“你这是做什么?跟我还这样客气!”

推让了一番顾正红便笑纳了。朱学兵一看樱桃妈送顾正红的这份礼,就更加难为情了。

顾正红拿不了这么多东两,让他把东两装在摩托车上替她送回家去,自己直接去水巷查卫生。

出了门宋学兵很想问她樱桃妈这种不冷不热的态度到底是啥意思,还行没有戏,但他又不好意思张口就问,想等她主动说,哪怕是一句半句也好,让他心里有个底。可是顾正红却急着往水巷赶,只说等忙完了再跟他通电话。

他骑上摩托车,去顾正红家送东西。西边晚霞满天,金红一片,他心里却莫名其妙地有点堵堵的。

2宋学兵到顾正红家送完东西一头大汗回到龙元五金店,看见店里正在进货,表哥葵正在一箱箱往里搬东西,也是一头大汗二葵正看见他一句话没说,招呼也没打一个,只是朝他翻了下眼睛。表哥的眼睛白多黑少,他感觉被他狠狠地瞪了一眼。他赶紧下了车,三步并作两步走到小货车后面,和葵正一起搬货。

他扛着纸箱走进店里,看见舅舅正和老高坐在沙发上面对面抽烟,两个人乔云吐雾,都是悠然自得的模样。老高原来是市工商局局长,退休前因为经济问题被双开了,差一点进了监狱。退下来之后他风光不再,但走出来照样还是风度翩翩,他隔三差五就会来店里坐一坐,只要他一来,舅舅就会放下手上的事情陪他,而且总是一副喜出望外的样子,宋学兵听来店里闲坐的街坊说过舅舅和老高的关系很不一般,说这话的人不止一个两个,而且说这话时的表情和口气都相当暧昧,渐渐地他也就明白了他们话里话外指的是什么他听舅舅总说老高帮过他好多忙,但究竟帮过他什么忙,他却是一件也没有细说过。

每次老高来,舅舅都要叫新烧了开水给他沏一杯绿茶,而且必须是用玻璃杯沏,不能用平常待客的一次性纸杯,老高喝的茶叶也是专门的,装在一个陶瓷的小罐子里,除了舅舅本人别人是不能喝的老高享受这样的特殊待遇,不过他人例还是蛮随和客气的。

有一天老高来舅舅正巧临时出门去了,老高和他多聊了几句,对他夸起了他舅舅:“你舅舅可是个大好人啊,厚道,仁义,大方,稳靠,明白,待人真诚,现任像他这样的人可是不多了!”当时他听得只觉得头皮一阵阵发紧,脊梁后面爬起一路鸡皮疙瘩。他自己也知道怎么会有这样的反应,只觉得老高说话时哪种掏心掏肺的由衷样子让他有点吃不消,不过,他还是喜欢老高到店里来,因为他一来舅舅脸上就有了笑容,店里的气氛也不再沉闷,老高还有一点好,就是说话行事能把在场的人个个都照应到,包括他这么一个无足轻重的小人物也不例外。

因此只要老高一来他立马会觉得龙元五金店蓬荜生辉,而别人谁也没有他那个气场,至少不像他那样能让舅舅情绪振奋。所以他对这个上了年纪依然仪表堂堂的晚节不保的前市工商局局长很有好感,看见他心里时常会不由自主地冒出这么一句俗话:骆驼死了架子不倒。

舅舅见到他进来,慢悠悠地问他说:“你哪里去了?刚才外面乱着四处找不见你人。”

他没有正面回答舅舅,只是说:“现在要我做什么?”

舅舅停顿了片刻,脸色不太好看。他以为舅舅要发怒,不过并没有。舅舅喝了口茶,吐掉嘴里的茶叶说:“也没啥大事,就是些零碎事情。你先卸货,卸完了你去一小送两箱合页。陈阿婆汤团店刚才打电话来说自来水龙头又坏了,你去帮她修一下。还有,你舅妈说家里洗衣粉用完了,我忙得没顾上,你去超市替她买一下。你也别单为买洗衣粉跑一趟,打电话问问她还要啥,一块买了。对了,葵容昨天说要吃糖炒栗子,你去土巷的春晖南北炒货店买,也不要多,给她买五块钱的,小孩子零食吃多了会把嘴吃馋的,好了,就这些吧,你记清楚了吗?”

宋学兵点点头。听舅舅说这一篇话,他肩上的一箱东西越来越沉,压得他快弯下了腰。听完舅舅的吩咐他一溜小跑去把纸箱放到柜台后面,又一溜小跑继续去搬运。出门时正好葵正进门,表哥的一张脸拉得老长老长,他立刻明白表哥是嫌他干活慢。

卸了货他赶紧出门去办舅舅交代的几件事。外面天色已经暗下来,天边的晚霞只剩下几条暗红的道道了,风吹在身上比刚才凉多了。等把舅舅布置的事情一件一件办完,天也彻底黑了下来。他加大了油门,风驰电掣一般赶回家去。

回到家,舅妈从厨房里探出身,板着面孑L问他:“你不是早就从店里出来了吗,怎么这时候才到家?”

听她的口气好像他去哪里玩了一样,他赶紧解释说:“舅舅还让我去办了别的事情。”

舅妈盯了他一眼,好像要确认他有没有撒谎。她看他手里拎着一包洗衣粉,接过去看了看,不满地说:“不是这个牌子的,跟你舅舅说过多少遍了,他总是弄不清楚!”

宋学兵赶忙说:“是我去买的,是我没有问清楚。”又说,“您要什么牌子的?我重新去买。”

舅妈不快地说:“这一包就买贵了,多花了六毛五分钱,再去买,你以为不要钱呀?”

说话间铜壶里的水烧开了,宋学兵提着去厅里灌暖瓶。舅妈追出来问他:“你舅舅怎么这时候还不回来?你走的时候他在做什么?”

他回答说:“他在跟高局长说话。”

舅妈鼻子里狠狠地哼了一声,没好声气地说:“哪门子的高局长?早从那个位子上一头栽下来了!一天到晚正经事不做,就知道荒地跑马瞎胡扯,多少工夫都叫他给耽误了!”

听舅妈这么说他后悔跟她实话实说,可是他又不愿意撒谎,如果连这都要撒谎的话他整天就得生活在谎言里。他早就发现只要舅妈心情不好提到老高她就要夹枪带棒损上几句,最初他不知道背景不明白为什么,后来听了街坊的传言也就不再奇怪。他暗中留意,发现好些事情其实都是对得上号的,也就相信了街坊们不是凭空捏造。他听舅妈嘴里骂骂咧咧地说些没头没脑的话,知道她心情又不好了。他怕殃及池鱼,不敢搭腔,赶紧端着菜盆到一边去择豆角。

突然门嘭的一响,小表妹葵容一阵风似的地从外面跑进来,手里拿着一只小乌龟,兴冲冲地来拉他,要他跟她一块玩。舅妈冲过来劈头盖脸给了女儿一巴掌,好在葵容躲得快,没有被打着。舅妈扯起嗓子骂开了,葵容拔脚就往外跑,眨眼工夫就跑得没影了。

宋学兵看了这一幕心里暗笑,觉得就像自己在这个家里不受待见一样,舅妈实际上也跟他差不多。舅舅对她是敷衍了事,葵正对她是敷衍了事,连年纪小小的葵容对她也一样是敷衍了事。他发现这个家里谁都不喜欢她,想想她起早贪黑,忙忙碌碌,样样事情替老公孩子操心,好吃好喝的都尽着他们,就得到这样的报答,混得也是够惨的。在他看来舅妈是个拔尖要强的女人,处处争先,谁的便宜都想占,只可惜她心上的这几个人就像一盘散沙,都不听她的,让她英雄气短。

舅妈一边烧菜嘴里一直没停唠叨,一会抱怨舅舅和葵正到这个钟点还不回家,一会又抱怨葵容不把心思放在读书上,宋学兵在她的唠叨声里择好了豆角,洗好了韭菜,擦干净了桌子,摆好了碗筷。他听见门铃响,跑去开门。舅舅和表哥回来了,后面还跟着小脸红扑扑一头大汗的小表妹。

晚饭上桌已经八点多钟,比平常晚了一个多钟头。舅妈的一张脸拉得像擀面杖一样长,大家一看她的脸色都识趣地埋头吃饭,没有一个人说话。

突然,舅妈把手里的碗重重地往桌上一蹾,凶巴巴地对舅舅说:“你一天到晚不着家,还以为你店里生意有多忙呢,成天跟个老棺材瓤子混在一起,还白以为了不起!”

舅舅听了不但没生气,反而绽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和颜悦色地说:“谁自以为了不起啦?没有没有!我跟老高是在谈正经事。”

舅妈撇着嘴说:“你跟他能有啥正经事谈?骗鬼吧!”

舅舅还是笑呵呵地说:“你看看,你一说就是气话!他真的是有事跟我商量。再说从前人家在位的时候没少帮我们,他来店里坐坐,就是没有事情,我陪他喝杯茶聊聊天也是应该的嘛。”

舅妈气哼哼地说:“当然是应该的,我说不应该了吗?正好你亲老子死了,他就是送上门来的干老子!”

葵正突然扑哧一笑,舅妈恼火地训他一句:“你笑啥?”

葵正使劲忍,还是没憋住笑。

宋学兵在旁边看着也忍不住要笑出来,但他知道这个时候是千万不能笑的,要不然战火就会烧到他头上,而且一旦火烧到他头上那可不是闹着玩的,舅妈的脾气他是领教过的。他使劲掐自己的大腿,憋着总算没有笑出来。

舅舅却大笑起来,说舅妈:“还问他笑什么,你说话嘴上没有把门的自己不知道呀!”

舅妈脸上的怒意一下子化开了,似乎也要笑了,不过她没有笑,她用略带夸张的蛮横口气命令舅舅说:“反正以后你少跟他弄到一起,听见没有?”

舅舅做出为难的样子说:“是他来找我,义不是我去找他,我还能不叫人家上门呀?”

舅妈两眉毛竖起来,说:“怎么不能?你就明跟他说叫他别来了!”

舅舅突然提高了声音说:“你厉害你说去!”

舅妈也提高了声音说:“你当我不敢?”

舅舅立马软了口气说:“你有什么不敢?外头谁不知道我怕你?”

舅妈说:“那还不是你自己在外头造的谣,把我的好名声都糟蹋了!”

葵正听到“好名声”三个字又忍不住扑哧笑出来,这回宋学兵也实在憋不住了,他看舅舅的饭碗空了,赶紧一把抢过来到厨房去替他添饭。

等他端着饭碗回来,舅妈还在唠叨,她沉着脸说舅舅:“你总说他帮过我们多少多少,那怎么到现在我们也不是这个城里的首富?也别说首富了,恐怕连富人那一档也够不上,这说明了什么你知道吗?”她停下来,好像在考舅舅一样。舅舅一副茫然不解的样子,她接着又说:“说明你根本就没有把这头关系用好。我这个人倒也不是沾上谁就想利用谁的,我还真不是那样的人。我是说他还坐在那个位子上的时候你想做点什么生意不能够?那时候成天追着他溜须拍马的人有多少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是不是早就叫你把五金店关了开个来钱快的买卖,你肯听我一句吗?”

舅舅不耐烦地说:“你老说这些没用的做什么?”

舅妈愤愤地说:“你当初要是肯听我的,就不是‘没用的’,而是有用的了’,现在还不知道我们发成什么样子了!”舅舅只顾埋头往嘴里扒饭,做出充耳不闻的样子,舅妈不管他在不在听,继续说,“二十几年前我就叫你开饭馆,你不听,你看看隔壁董家就开了个包子铺现在都弄成连锁店了。二十年前我叫你开卡拉OK,你不听,你看看最早开歌厅的汪大姐家现在都是什么身家了。再后来我叫你开桑拿房,你不听,叫你开游戏厅,你不听,叫你开网吧,你还是不听,商机就这么白白错过了。你这个人不是我说你,没眼光也就罢了,还没脑子,我都给你把路指明了,你就是不肯走,这让我有什么办法?机会错过了就没有了,哭都来不及,后悔也没有用!”

舅舅嘟囔一句:“谁后悔啦?”

舅妈鼻子里哼了一声,说:“也就是你不后悔,那是因为你麻木!你看看金巷现在多热闹,早就成了娱乐一条街了,实际上就是那几个老东家在霸着。原先大家还是各占一块地盘各做各的生意,现在完全成了那几个大佬的天下!人家挣大钱住大别墅开豪华车进进出出,往来的不是大官就是有钱人,你们这些小店主跟他们一比就像瘪三一样,自己不觉得难过吗?你去数数像你这样守着老摊头的还剩几家?说句你不爱听的,有一家算一家都是生意日薄西山的。也就是你这样不长心肝的还能在那条街上撑得下去,我是连一眼都看不下去的!”

舅舅不以为然地说:“他走他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又不是做的同一行,有什么好比的?”

舅妈冷笑道:“都是做生意的,怎么就不好比?比挣钱多不就行了吗?我前面说了这一通,不就是让你脑筋放灵活点吗?你当我说半天是放屁?”舅舅还在不服气地嘀咕,舅妈不容他说话,提高了声音说,“你说不是做同一行不好比,那你就跟也是开五金店的成老板比比,你看看人家那个财发得有多大,听说买房子都不是一套一套买,也不是一层一层买,而是一个门洞一个门洞从上到下都包圆了哎。我还听人说他明媒正娶的老婆之外还弄了四个小老婆,每个老婆都给他生了儿子,我就不相信你听了一点不羡慕……”

舅舅突然哈哈大笑起来,说:“我还真的是不羡慕,我要是有那么多钱也不会去弄四个小老婆,烦都要把人烦死了,我不会自讨苦吃的。”他笑眯眯地扭脸望着她说,“我要是弄四个小老婆,你乐意呀?”

葵正忍不住又笑起来,舅舅舅妈一起看着他,异口同声地呵斥他说:“有啥好笑的!”

葵正低下头,好容易止了笑,慢吞吞抬起脸,不阴不阳地回敬爹妈一句:“这还不好笑啊?”

舅妈恨恨地骂他:“没规矩!”骂完不解气,又补一句,“上梁不正下梁歪!”

葵正和舅舅同时翻了她一眼,父子俩面带不满,不过都没有说话。

等一家人吃完,宋学兵收桌子洗碗。从他到这个家的第一天起,这就成了他的事。他从小就不喜欢涮锅洗碗,认为那不是大老爷们干的活儿,他宁可去做力气活。他在东北长大,从小看惯的都是女人下厨房,所以一到抹桌子洗碗的时候他心里就有点不得劲,甚至会涌起寄人篱下的悲凉。

厨房收拾停当,铜壶里的水也烧开了,他给坐在沙发里看电视的舅舅舅妈一人泡上一杯茶。舅舅舅妈喝茶都是很考究的,他们只喝刚烧开的水沏的茶.嫌热水瓶里倒出来的开水有股子瓶塞味。而且沏茶一定要先洗茶,泡茶的水温也得恰到好处,稍微烫一点或者凉一点他们的眉头就会皱起来。饭后给他们泡茶也是他每天必做的工作,除了他没人动手,他要是不动手或者动手慢了,是要挨骂的。

都弄停当,他从挂在衣钩上的外衣口袋里掏出手机看时间,看见手机上显示有十几个未接电话,才想起下午去樱桃家把手机调成了振动,出来一忙忘记调过来了。那些电话无一例外都是樱桃打来的,他想她打了这么多电话他没接指不定多恼火呢,她那小脾气可不是好惹的。他不敢在家里给她回电话,怕她在电话里跟他发脾气让舅舅舅妈表哥表妹听见不好,而且当着他们的面低三下四告饶求情也不方便。他拿起外衣,嘴里咕噜一句:“我出去一下。”没等舅舅舅妈回过神来,就飞快地出了家门。

3

宋学兵出了舅舅家就像飞出笼子的小鸟,浑身舒展。他骑上摩托车,油门踩到最大,向新世界公园飞驰而去。

他没给樱桃打电话,想给她一个意外的惊喜,暗藏的私心是顺便去看看她有没有出去,或者跟什么人在一起,也算是一次临时查岗。他知道从星期一到星期四她一般都住在集体宿舍里,没有特别的事情不会回家。他不止一次问过她家里房子那么大干吗住在闹哄哄的宿舍里?她回答说集体宿舍热闹,自在,没人唠叨。按他的想法一个年轻姑娘还是住在家里好,有爹妈看着,出出进进都在爹妈的眼皮子底下,怎么样也不至于出大格。

住在外面,尤其是新世界公园这种年轻人扎堆风气开放的地方,实在叫人放心不下。新世界公园名声在外的是这里美女如云,集体宿舍住着的绝大部分是招来表演舞蹈、杂技、马戏、茶艺的外地女孩。这些女孩经过层层挑选,个个长得如花似玉,人人能歌善舞,成了当地一道特别诱人的风景。他从樱桃那里听说她们的一些事情,相当吃惊,生怕她在这样的环境里被熏染坏了。不少次他来公园都看见有人开着豪华汽车接走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姑娘。他想假如自己能作得了主,定然是要叫她回家去住的。因此他也很不满她爹妈对她这样放任自流。一路上想着心事,不知不觉他就来到了新世界公园的门口。

夜晚的新世界公园一点看不出白天的热闹喧嚣,四处都是暗沉沉静悄悄的,大概是为了节能省电,只有一条主路开了路灯,那些灯也都是节能灯,发出白蒙蒙的光,看上去阴冷惨淡,和节日里璀璨明亮的灯光简直是天上地下。

这个公园是近几年刚建造起来的,一半天然,一半人工,是新市长上任之后的政绩工程,在报纸上被称为“一张靓丽的城市名片”,也是这个城市一古一新两个最大的亮点之一,“古”指的是古城,“新”指的就是这个新世界公园。据说古城在夏时就有了,商末周初地属吴国,春秋时期有一度属于越国,三国时期又归属吴国,从宋代到明清都极为繁华。如今古城的面貌早已经荡然无存,但还保留着从前金、木、水、火、土的街道名称和走势,五条巷子按五行的方位布局,中间的土巷是最早的集市,它不像通常的街道向两边延伸,而是首尾聚拢合成了一个不规则的圆圈,汇聚了店铺、饭馆、茶楼、戏院、车站、码头以及花街柳巷,是这里年头最早的繁华之处。金木水火四条巷子也都不是笔直地向一个方向伸展,而是曲里拐弯,交错缠绕,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据说金木水火这几条巷子如果从空中看下来就像是一个旋转的风火轮,不过是一个快要散架的风火轮。从古至今,古城就像肉馒头里的馅,被越来越往外扩展出去的新城包在了中间。古城依然热闹,只是空间过于狭小,所以新市长上任后抓的头一件大事就是拓展城市空间,这其中做的最大的一件事就是依托大运河和河边的一片天然芦苇荡建了新世界公园——这些都是宋学兵从报纸上看来的,他喜欢看报,尤其关注本城消息,樱桃笑话他比她还像是在这里土生土长的。

到了樱桃宿舍楼下,他停了车,一口气跑上五楼,气喘吁吁地敲樱桃宿舍的门。

好一会没人开门,他心里一阵失望。其实他也是想到可能扑空,只是樱桃真的没在宿舍里,那种一脚踏空的感觉还是让他十分沮丧和恼火,心里不由埋怨她出去也不跟他打声招呼,比如发条短信给他,不过就是动动手指头的事情。之前他不止一次跟她说过,她只当耳边风,根本就不当一回事。他想她肯定不会是一个人在外面,那她又是跟谁在一起呢?这么一想心里面就翻腾起来,也莫名其妙地不安起来。

他想打个电话给樱桃问问她在哪里什么时候回来,可是掏出手机又犹豫起来,他知道她讨厌他查问她的行踪,他们也为此吵过好几次架,有两次还吵得特别厉害,几乎闹到要分手的地步。他明白谈恋爱需要给对方空间,他也明白这个时候建立感情比破坏感情重要得多,自己必须从大局出发,不能南着性子胡来,可是要他啥都不问,他也做不到,心里那种煎熬先不说,他觉得自己做男人的尊严被剥夺了:每次吵完架之后他都暗下决心以后再不为这种事跟她吵了,可是事到临头他又控制不住自己。他想这次无论如何都要冷静,不要再犯以前犯过的错误。这么一想他决定回去算了,只当没有来这一趟。可是他又不甘心跑这么远的路没见着她的面就灰溜溜地回去了。他心里犹豫,也心有不甘,慢吞吞地走下楼去,在宿舍楼前的空地上来回徘徊,抱着侥幸,决定再等她一会。

他一次次地从裤子口袋里掏出手机,不过都是看看时间又放了回去。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他希望樱桃快点回来,他们还能有多点时间在一起。他实在是太想她了,心里就像着了火一样,十分迫切需要她败败火,他想好等她回来啥都不问,先亲热了再说。

他在楼下等了半个多小时,樱桃还是不见踪影。湖面上的风一阵紧似一阵,吹得他心烦意乱。突然他看见一辆汽车远远地开过来,眼前不由一亮,心跳也加快了——他真希望是樱桃坐着出租车回来了。可是那辆汽车没有往集体宿舍这边来,而是拐了个弯朝小树林开去了。他想那片小树林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去那里做什么?不由起了好奇心,他喜欢从汽车的牌子判断车里坐的可能是什么人,他目不转睛地盯着那辆车,就像猎人盯着猎物一样。可是因为离得远,天又黑,他看不清楚那是一辆什么车那辆汽车在小树林边上停了下来,没有熄火,车灯也仍然亮着,就像随时准备开走一样。过了片刻,车灯熄了,又过了片刻,车也灭了,只是没有人下来。四周安静下来,只有风声更大了。

他断定车里肯定是一男一女,在做什么自然也不必说。一想到他们在离他三五十米的汽车里正做着自己非常渴望的事情,他不由浑身燥热难耐。大约过了十来分钟,也许更长一点,他听见车门嘭的一响,看见一个身影从汽车里走了出来。远远看去像是一个女的,走得风摆杨柳一般,隐约还能听见高跟鞋磕在石板路上发出的声音。那辆汽车短促地鸣了一声喇叭。随即朝相反的方向开走了。

他目不转睛地盯着这个朝集体宿舍走过来的人影,忽然觉得很像樱桃,一颗心不由跳到了嗓子眼里。等那人又走近几步,他终于从身高和走路的姿势上判定不是樱桃,这才大大地松了一口气。果然是一个女孩,这个女孩比樱桃高,也比樱桃瘦,当她走近宿舍楼大门,里面的灯光映在她身上,她顿时暴露在一片光亮之中,就像现出原形一般,他看清楚她是住在樱桃隔壁的那个跳舞的小姑娘,名叫白兰花。原先他一直以为她姓白,觉得她的名字特别好听,还跟樱桃说起过,樱桃告诉他她不姓白,白兰花是她的艺名,表示纯洁的意思。樱桃还告诉他她是全团年纪最小的演员,刚满十五岁。白兰花从他身边经过时一阵香气差点把他熏晕,他心里暗自感叹,看来这个白兰花还真不像她的名字那样纯洁。

他看着白兰花像花蝴蝶一般从眼前飘过,忽然担心起樱桃来,心里莫名其妙地升起一股醋意。他也顾不得她高兴不高兴,咬了咬牙,拨了她的手机。

响了五六次铃樱桃还没有接电话,他又坚持了三次铃,她还是没有接,他失望地挂断了电话。想想不甘心,又拨了一遍。这次他数到十次铃才挂断,她还是没有接。他咬牙又拨了第三次,结果她还是没有接,他心里又失望又焦躁。

他很懊恼眼看着这一晚上就要白等了,到这会子他后悔没有早点打这个电话。他想要是早一点打,说不定樱桃看见手机上的未接电话会给他打过来,当然也有一种可能是她故意不接他电话。想到这里他的心不由一沉,他想一不做二不休,不如再打打试试。他就像着了魔一般,一遍一遍地拨打樱桃的手机。

她还是没有接,他垂头丧气地朝摩托车走去,准备打道回府。突然他听见不远处有手机铃声在响,他把手里的手机挂断了,那个铃声也戛然而止。他还没有判断出那个铃声和自己的关系,一辆自行车速度很快地冲到他的面前,他看清樱桃正飞身从上面下来。

简直是从天而降,让他又惊又喜——本来是他想给樱桃一个惊喜的,到头来却是她给了他一个惊喜。

樱桃显然早就看见他了,她两眼盯着他,直愣愣地问一句:“你怎么在这里?”

他想解释,一时竟不知怎么解释,又觉得见着人了就不用再解释了,也没留意她是高兴还是不高兴,伸出手就要搂她,一边笑着说:“我已经等你老半天了,你再不回来我就要走了。”

樱桃躲闪开,没让他搂,嘴里说一句:“那你走好了!”

他没想到她是这个反应,赶紧改口说:“你回来了我当然就不着急走了。”

樱桃没说话,推着自行车快步走进车棚,他赶忙上去替她锁好了车。樱桃转身往宿舍楼走去,他屏息敛气地跟在她身后。本来他想问问她这么晚去哪里了,看她这个态度也不敢问。

到了宿舍门口,樱桃打开门,他跟着她进去,一进门就从后面抱住了她,一边亲她的脸,一只手迫不及待去摸她的胸。樱桃用力挣脱他,朝他说一句:“你烦不烦啊?”

他也不管她是不是真的不高兴,急切地说:“我都想死你了,趁她们没回来,快让我弄一下吧!”

樱桃不屑地说:“见面就是这点事,你就不能来点新鲜的?”

他有点尴尬,但还是强作笑颜,东一句西一句地跟她胡扯,逗她开心。她没有一点领情的意思,进了屋就忙自己的,把他晾在一边。他知道她小脾气又上来了,只是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他渐渐也失了耐心,不再赔笑脸,口气冷硬地问她:“你怎么啦?”

樱桃说:“你问我怎么了?我还要问你怎么了呢!”

他心烦起来,说:“你到底什么意思?我怎么惹你啦?”

樱桃横他一眼说:“你没惹我,你惹我妈了。”

他一听急了,说:“我怎么惹你妈了?”

樱桃生气地说:“你头一次去我家,就带那些破东西?有你这样办事的吗?你不知道你是干吗去的吗?”

几句话说得他张口结舌回不上话来,好一会他才气急败坏地说出一句:“我可是诚心诚意的啊!”

樱桃说:“我妈可不这么看,你一走她就给我打电话,说你太不拿我们家当回事了,还有好多话,我也懒得跟你一句一句学了。”

他一听也生气了,但他忍着气说:“你还不知道我吗?你就不会替我向她解释一下吗?”

樱桃说:“我知道你有什么用?我妈那个人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不是早跟你说过嘛,她就是个爱挑理的人,你就不能一把把事情做到位吗?我跟她解释,她连听都懒得听。再说了,这种事情是解释的吗?你堂堂一个大男人,多花两个钱把事情办漂亮点,怎么就那么难呢?”

宋学兵被她这番话噎住了,他是一个好面子的人,因为囊中羞涩没能讨得未来丈母娘的欢心就已经够他心里难受的了,现在樱桃又这么一点不拐弯直来直去地说出来,让他面红耳赤,羞愧难当。他粗声大气地说:“我不是早跟你说过,我这个人穷,我家里也穷,跟有钱的人比不了,不过我把话放这里,你嫁给我横竖是不会让你饿肚子的,不是我说大话,别的男人能养老婆,我也一样能养你,不信走着瞧!”

樱桃撇着嘴说:“得了,一说就是这一套!我不也跟你说过,我自己有工作,根本用不着你养。”

宋学兵说:“我知道你是不用我养,我不就是让你相信我是真心的嘛!”樱桃脸色柔和了一些,宋学兵知道自己的话对她起作用了,又说,“你挣得比我多,你家又比我家富裕,我找你是高攀了,我心里一清二楚的。我这个人没多少优点,但是有一点,我肯定会对你好。你不是说你妈就要你找一个能对你好的人吗?你找我算是找对人了,她应当高兴才是啊!”

樱桃扑哧一声笑了,说:“人家还说你这个人老实呢,说起来也是满嘴的花言巧语,这些话是老实人说得出来的吗?”

宋学兵见她笑了,赶紧一把把她抱在了怀里。

樱桃推开他,说:“刚好好没说两句话,你又坐不住了!”

宋学兵厚着脸皮讨好地笑着说:“我抱我的,你说你的!”说着,把她抱得更紧了。

樱桃挣开了他,在床沿上坐下来,说:“你能让我消停一会吗?人家心烦得很!”

宋学兵放开了她,紧挨着她也在床沿上坐下来,问她:“你为啥心烦?”

樱桃叹了口气没回答。

宋学兵说:“你想想有我爱你就不心烦了!”

樱桃立刻吐出两个字:“更烦!”

宋学兵咧开嘴勉强地笑了笑,哄她说:“那我能用什么办法让你不烦吗?”

樱桃又硬邦邦吐出两个字:“不能!”

正说话,樱桃的手机响了,她看一眼屏幕,说:“我妈。”随手就把电话摁掉了。

宋学兵问:“干吗不接?”

樱桃说:“我不想听她哕嗦。”又说,“她那套话我早听腻了。”

宋学兵心里暗自高兴,觉得她烦她妈就表明是跟自己站在一边的,心里一高兴忍不住又搂住了她的腰。这次她没有躲闪,只是木然地坐着。他试探着在她脸上亲了一口,她也没有任何不快的表示,他的嘴唇迅速贴到了她的嘴唇上。

樱桃居然有了迎合的意思,宋学兵心里一阵激动。立刻紧紧地抱住了她。她的身体在他怀里松弛下来,他一边抚摸她,一边去解她的衣扣。她一把抓住他的手,不让他解。他不说话,只顾行动。她用力阻拦,显然是真的不想让他动她。他却不想收手,两个人默默地较了一阵劲,他力气比她大,很快占了上风。他顺势把她按在床上,顾不得脱她的衣服,拉下她的裙子,就压了上去。

就在这当口樱桃的手机又响了,这让宋学兵十分恼火,他叫她别接,可是她却扭过身,拿起放在桌上的手机,嘀咕一句:“又是我妈。”说完马上轻声轻气“喂”了一声,示意他别说话,拉上了裙子,拿着手机跑到宿舍外面去了。

他直觉这个电话根本不是她妈打来的,他从她那一声温柔的“喂”上就能听出那不是她接她妈电话时的口气。他很不高兴她骗他,而且有一股醋意在心口翻腾。他倒在她的小床上,两眼瞪着天花板,耳朵恨不能伸到门外去听听她究竟在说什么。

这个电话打得很长,十来分钟还没有结束。宋学兵一个人躺在床上极不耐烦,真想爬起来一走了之。他掏出手机看了看,已经十一点多了,心里不由焦躁起来。他怕这屋的女孩们回来。也怕舅妈又要骂他回去晚,可是没有和樱桃把那事做了他不甘心。他躺在床上,听着楼道里隐约传来的樱桃的说话声,有片刻迷糊了过去。等他睁开眼,一时竟不知道是睡在哪里。他侧耳细听,樱桃还没有说完,偶尔还夹杂着几声娇媚的笑声,他更加肯定她不是在跟她妈通话,因为她跟她妈打电话从来没有这样的好脾气。他忍不住下了床,蹑手蹑脚走到门口,把耳朵贴在门上去听。听了一会儿他也没听清她在说什么,可是又不敢开了门听,他清楚要是让她发现他在偷听她打电话肯定会不依不饶。

突然他听见门外有脚步声,吓得赶忙跑回去坐到床上。他刚坐下,樱桃就进来了,嘴里嘟囔着:“话真多,一说就是老半天!”随手把手机往桌上一扔,眯起眼睛朝他一笑。他清楚她这样的表情表明她心情很好,他不想去探究她怎么接了个说是她妈的电话之后心情就起了这么大的变化,也不想去探究刚才这个可疑的电话到底是谁打来的,他两条胳膊圈住她,急不可耐地亲吻她。她明显比刚才顺溜多了,他不由分说就把她抱到了床上。

事情完毕,宋学兵穿好衣服要走,樱桃忽然变得恋恋不舍起来,要下楼去送他,他不让,替她盖好被子,在她脸上脖子上亲了又亲,这才一步一回头地出了门。

他骑着摩托车沿着湖堤往外走,四周起了雾,风倒是比来时小了很多。身上积了好几天的负担卸了,他感觉人有点轻飘飘的,肚子饿得咕噜咕噜叫,脑子却格外清醒。他一边抄近路往家赶,一边回味着和樱桃在一起的全部细节。以往做爱之后他会像牛反刍一样反反复复回味肌肤相亲的感觉,而这一次他反反复复回想的却是当晚樱桃说过的话和她情绪的变化,尤其是她不明去向的外出和那个通了很久的神秘电话,都像鱼刺一样扎在他的喉咙口。他想了一路,自以为想清楚了一些事情,不过也还有一些疑点想不明白。但有一点他可以肯定,就是樱桃显然没有弄上什么特别有实力的人,或者说没有弄上什么特别爱她的人,不然她也不会在这么个月黑风高的夜里自己一个人骑着自行车回来。

不过他也知道不能掉以轻心,因为樱桃的心显然并不全在他的身上。他意识到自己尽管跟她睡过觉,也去她家提过亲,但能不能娶到她还真不好说。这么一想,便有点郁闷,困意也跟着上来了,骑在摩托车上上下眼皮就打起架来。

............试读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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