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那次刻骨铭心的旅行
文/万语千言
01
黑夜降临,深色大幕逐渐拉开,裹挟着初秋的凉意,笼罩了四野。偶尔随风传来火车的鸣笛,轻柔而绵远。两条亮闪闪的铁轨无限延伸,隐没在远方的树林,看不到尽头。被灌木丛包围的高大杨树,整齐排列在铁道两边。那稀疏的叶子,在寒风里唰啦啦作响。
一个小脚老太左胳膊挎一包袱,右手拉着一个年幼的孩子,沿着铁道边的碎石小路,趔趔趄趄地走着。如尺子般的黝黑的枕木,作弄人一般,脚跟刚刚送走,又源源不断出现在脚尖。
这一老一小,双脚不时被散乱的碎石硌着,不敢迈大脚步,却又不得不加紧前行的步伐……
这个场景,在我的梦里,不止一次出现。
梦里那个小脚老太太,是我的外婆。
02
因父母工作忙碌,幼年时期,我经常被寄居在城南三十里外的黄台岗村,跟随外婆生活。外婆只有一儿一女。舅舅成家立业后,定居在湖北枣阳。大字不识一个的外婆,有一对“三寸金莲”,走路全靠脚后跟在地上拧。因为这一双小脚,在那个交通不发达的年代,外婆一年顶多去舅舅家一两次。
那一次,不记得是外婆想舅舅了,还是有特殊事,她决定带着年幼的我去枣阳住些时日。满怀着去舅舅家的热望和对出远门的向往,我喜不自禁。外婆收拾好了随身的包袱,带我先到我家。母亲事先买好了从南阳火车站去湖北枣阳的火车票,和父亲一起送我们去坐火车。
03
火车站旅客来来往往,络绎不绝。候车室里的排椅上坐满了等车的旅客。父亲买了我爱吃的饼干、米花糕,还有四个苹果。我高兴地直拍手,主动要求提着网兜。
要检票进站了,成群的人往进站口蜂拥而去。母亲把一些钱和车票塞到外婆手里,又嘱咐我要听话。我提着网兜,顾不上和他俩说再见,紧跟着外婆一起往前挤。我个子小,被围在人群中,目之所及就是无数人的腿,想再扭头看看父亲母亲,已经找不到他们的影子。我下意识抓紧了外婆的衣角。一个女乘务员手拿工具在外婆手里的车票上“咔嚓”一声打了一个孔,手一挥,我们进站了。
车站里边地方好大啊,我眼前豁然开朗!前不见头后不见尾的绿皮火车,就停在不远处,冒着白烟,像老牛喘着粗气。
04
因为母亲说火车停的时间短,外婆和我随着人流,脚步不停急急慌慌来到站台上。我生怕掉队,提着网兜,像尾巴一样紧跟着外婆。外婆拿着票,迎着一名穿制服的铁路工作人员走去,询问确认后,带我赶紧来到火车的某个车厢门口。
我这才看到,比刚才更拥挤的情形再度出现。
人们争先恐后地往车门边挤,将列车员都挤到了人群外面。小脚的外婆挎着包袱,还拉着我,几番挤扛,险些歪倒。眼看车门口近在咫尺,可靠我们自己的力量却很难上去的,她急得直嚷嚷。
热心的列车员看到了我们一老一小,一边吆喝着叫大家让一让,一边把我们往车门边推。人们都像没听到一样,还是拼了命地往前挤,簇拥在一起,形成了一片流动的黑暗。
我一个胳膊抱着网兜被裹挟其中,只觉得连呼吸都很困难,双脚不听我的指挥,被动顺着人流移动。我拽着外婆衣角的手被扯开,吓得大声呼喊。突然我感觉脚似乎能站稳了,原来我已被挤到了车门阶梯旁。我赶紧拉着扶手往台阶上跨几步,站在最高处抬眼张望,还好外婆就在我后边。
我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心里通通直跳,拉着她的手再也不敢松开。这一番折腾,和置身陌生人群的不安全感,使我出远门的兴奋心情,减散了一半。
05
火车上座无虚席,过道里挤满了人和各种行李,车厢连接的地方也满是站着、蹲着或坐在自己行李上的乘客。
外婆把手里的车票给女列车员看。她一边对号,一边带着我们挤到一个座位跟前。这里,三人的座位都已坐了人。列车员向坐在最里边的男子说了两句话后,那人不情愿地把座位让了出来。外婆叫我把网兜放在面前的台板上,抱着我安稳地坐在座位上。
这时候,一个身强力壮的男人从车厢门方向走过来,不容分说打开我们旁边的窗户。窗口下,应该有人正举着行李。男人迅速提了一个行李上来,接着,又把一个和我年龄相仿的小男孩,从窗口递了进来。
面对这个男子的鲁莽举动,旁边的人虽不满却都不吭声,外婆也没敢说什么,只是用手护着我的头,努力避让着,才没有碰到我。
06
列车的门终于关上,缓缓开动了,像一个饱经沧桑、不堪重负的老人。人们安定下来,不再来回走动。列车员也不再过来——事实上也无法过来。
车厢里,广播音量很大,空气污浊,烟味、汗臭味混杂在一起。车外的风吹不进来,让人感觉浑身发黏。
火车速度不快,持续有节奏地发出“哐登哐登”的声音。人坐在车里,随着车身不断微微晃动,像是坐在摇篮里。
在列车的晃动中,外婆开始整理包袱,把饼干拿出来给我吃。我又吃了半个苹果,很快就被那乏味单调的声音催眠了。坐在外婆腿上的我,趴在台板上昏昏沉沉睡着。
不知道睡了多久,我迷迷糊糊醒来,吃惊地发现脚底下横着两条裸露的脏兮兮小腿。仔细一看,座位底下居然躺着一个人在呼呼大睡!我下意识地缩回我的双脚。
我摇摇外婆的手,告诉她想去厕所。外婆看了看车厢走廊里挤拥不动的人,委托旁边的人照看物品,带着我小心地抬腿、谨慎地落脚,“翻山越岭”来到了厕所门口。
厕所门反锁着,里面有人,我只好在外面等。可是等了很长时间,没人出来,外婆就使劲敲门。最后门开了,走出两个一脸不耐烦的男子,像是刚睡醒的样子,原来他们把厕所当成了单间在里面睡觉。我看了看外婆,不敢进。外婆说她就守在门口,我才赶紧进去。
等我们返回座位时,依然像来时一样不得不“翻山越岭”,艰难挪动。
07
火车每站必停,一般都是停一会儿就走。只要听到“轰隆隆”一阵车厢间的撞击声,发出一长声“嗤——”,火车便会慢速停下来。于是人们忙乱起来,车上一阵躁动。再过一阵儿,“呜——”一响,火车又“哐登哐登”慢慢开动起来。
一路上我们不时看到要下站的人,早早把东西收拾好,往门口挤。他们的焦虑情绪也传染给了外婆。她怕错过了站,也担心到了站来不及下车。
“旅客同志们,某某车站快到了,请大家收拾好行李,准备下车。”当车厢里又一次响起一个女播音员甜美的声音时,外婆急忙挎起包袱,把正吃米花糕的我拉起来,在拥挤的人群中艰难地朝着离我们最近的车门边挪动。
我们刚在门边站定,越来越慢的火车,“嗤——”一声停下来了。
在这个站下车的人不算多。外婆和我拽着把手,跟在乘客后边,伸长腿试探着车门下的台阶小心往下出溜。阶梯之间的高度,使小脚的外婆和幼小腿短的我,都担心一脚不稳摔下车去。
当双脚落地的时候,我心里终于踏实了,不由得长出一口气。外婆也松口气,整理一下衣襟。然后,我提着网兜跟着她往出口走。
在站台的拐弯处,外婆和一个旅客说了两句话后,突然大惊失色,不住嘴嘟囔说下错站了下错站了!外婆的小脚如捣蒜,拉着我三步并做两步往回疾走。
就在这时,火车突然发出一长声“呜——”,关门了,然后缓缓开动。外婆急得大喊大叫,冲着火车招手,希望门口的列车员能看到,希望火车能停下来。
外婆的喊声迅速淹没在火车的嘶吼声里。隔着车窗,我们只能看到一张张快速闪过、越来越模糊的乘客的脸。火车“哐登哐登”打着节奏,一个劲任性地往前跑,速度越来越快。
我傻傻看着外婆的一系列举动。火车越走越远,最终消失在我们的视线中。站台上,只剩下我们一老一少的无奈而落寞的身影。我放声大哭起来。外婆拍胸顿足,不住地责怪自己。
08
那是个简陋之极的小站,我不知道它的名字。外婆和我,就这样,被那个巨大的钢铁怪兽给遗弃在了这里。
我们不知道这里距离枣阳有多远,也不清楚去的路径,更不知道在哪里乘车可抵达枣阳。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异地他乡被困,我们无法通知枣阳的舅舅,也无法告知南阳的妈妈。对前途的未卜和近乎绝望的害怕,令我手足无措,只会哭个不停。
记不清外婆当时有没有找站台的工作人员求助。我只记得,外婆拉着我的手,沿着铁道边的碎石小路,趔趔趄趄地向前走。
这时候,天色已经暗下来了。两条亮闪闪的铁轨朝前方无限延伸,似乎没有尽头。我们的双脚不时被散乱的碎石搁着,不敢迈大脚步,却又不得不加紧前行的步伐。
随着逐渐远离车站,四周越来越冷清,叫人更加担惊害怕。偶尔随风传来火车的鸣笛,轻而柔,显得很不真实。
跟着外婆不知道走了多久,网兜里吃剩下的三个苹果,越来越重,死沉烂沉,把我的胳膊坠得酸涨。而网兜的提手线,则像钝刀子,我的手被勒得生疼。我从没有哪个时候对苹果这么的嫌弃。我一把把网兜扔地上,揉着手又淌起了眼泪。
外婆把我的手拉到眼前,仔细看看,又揉又吹,不住地哄我,用袖口帮我擦眼泪。她打开包袱,把苹果装进去,重新对角打结挎胳膊上,拉着我继续往前走。
在夜色中,又走了一段山边小路。
我又困又乏又渴,腿都酸了,浑身没力气,只想瘫坐地上,还担心再也找不到舅舅家了。我忍不住又开始哭起来。我想念那舒适温暖的被窝,还想妈想家。我后悔不该来,如果待在家里,那是多么的安心幸福快乐啊!连父母平日里的唠叨,想起来都觉得是暖心的事儿。
外婆只好停下来歇脚,在路边抱着我又哄了一阵儿。然后给我一个苹果,叫我止渴,哄我继续往前走。
这时候,一个机动三轮车路过,车灯亮着,像一个移动的超大手电筒。外婆不顾危险,赶紧往路中间站,伸手拦停。在外婆的央求下,车主同意以八元钱(在70年代应该是不少的一笔费用)把我们送到镇上的长途汽车站。
在沉沉的夜色里,机动三轮跑得挺快,也颠簸得厉害,我在外婆腿上坐不稳,似乎随时会颠下去。我眼皮沉重又困又累,尽管颠成这样,还是想睡着。外婆一再拍我的肩膀,对我说不能睡,我只能勉强撑着。
还好在长途汽车站,外婆买到了当晚去枣阳的的末班车票。长途汽车晃动了好久,到达枣阳已经是深夜了。我们又换坐了一个人力三轮车,才到了位于枣阳机械厂墙外的舅舅家附近。
09
在昏暗的路灯的微光里,外婆拉着我,顺着弯曲的小道,小心走过下坡的台阶,终于看到舅舅家的大门。那门口的灯,被树木的叶子遮映,在摇曳的树影里时隐时现,放射出温暖明亮的光芒。
灯光下,舅舅高大的身形立在门口,手里提个桶正要倒水。他抬眼看到我们,仔细辨认后,赶紧放下桶迎过来。
看着快步向我们走来的亲爱的舅舅,十分疲惫和感觉委屈的我,突然就崩溃了,眼泪如决堤的水,迅速模糊了视线。
那一晚,我没等到吃舅母给我们做的晚饭,就脸带泪痕在床上睡着了。
10
“叮铃铃……”一阵刺耳的铃声把我震得耳朵疼,眼皮却涩得抬不起来。我闭着眼在枕头边一摸,关闭了手机铃声。我勉强睁开眼,拿起一看,今天是2022年12月17日,星期六。朋友圈里,又多了很多关于预防新冠肺炎的专家言论和“小阳人”的各种茶饮药方。
唉,我又做梦了!
我不知道以往和以后,外婆去枣阳舅舅家,是何情形和感受。
那一次去枣阳的旅程,一路上遭遇坎坷,面对过孤立无援,感受了精疲力尽,体会到担惊受怕,经历了艰辛跋涉的过程。从小到大,它在我的头脑里时不时回放,也无数次闯入梦中。
也是从那时起,每一次坐火车,我都精神紧张,总担心误了车或挤不上车,更害怕下错站,由此形成的条件反射,一直延续到我二十多岁。
母亲常说“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时难”,现在想来,那一次出远门,使年幼的我切身体会并深刻理解了这句话的含义。
11
几十年过去了,在幼小的我心中几乎视为噩梦的这段旅程,现在看来,是多么的不值一提。
人生,又何尝不是一段旅程。梦是甜的,路是远的,我们总是怀着美好的愿望前行,但不可能永远顺遂安宁,一路上难免会有坎坷崎岖,充满着不可预见。
但是,这旅程又是漫长的。多少当时的千难万险,时过境迁后,也就成了清晨时的梦境碎片,和茶余饭后的旧日闲谈。
而也正因为有了曲折和故事,我们的生活才多姿多彩。
我们无从得知生命的旅程何时路过辽阔明媚的原野,又何时走进幽暗狭长的深谷。但无论什么时候,我们都要享受美好,勇面困难,用爱行走,用情珍惜,用心品味,去感受平凡生活里的涩涩苦味和淡淡馨香,迎接未来的每一个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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