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文章300字左右的有趣,短篇文章300字左右初中!

二妗子在上羊圈算赖女人。因了二妗子名声,母亲就不愿回娘家。在我记忆中,她极少回去。

四清时,姥爷上吊自杀了,母亲不得不回去参加葬礼。回时带了我。这是我第一次去母亲老家。

坐了火车,又坐汽车,在一个瘦骨嶙峋的小镇上,母亲提溜了花布包袱,领我下了班车。我帮母亲提着提包,提包是军绿色的,上边印了一架白色飞机。我羞于拿母亲那个花布包袱。我刚小学五年级,已经知道了城里人该有的洋,我以为母亲用红底绿叶白花的布做的包袱皮是很土的,父亲和母亲的褥子面,都是这种花布做的。

下车后,一个大胡子男人迎上来,跟母亲招呼着。母亲让我喊他叔叔,说是这儿公社周书记。周书记带我们去了镇上唯一的一家饭店。在白木方桌边吱吱呀呀的白木条凳上坐下吃了碗面后,我们去了公社。去公社路上,周书记同母亲反复说着一句话,我们工作没做好。母亲流着泪,也一再说着一句话,人已经死了,不说什么了。

我却在回味那碗面,如果不是怕周书记笑话,我还能吃一碗。面里有很大一块牛肉,母亲把她碗里那块肉也挟给了我。我们家很少吃肉。父亲虽说是副专员,母亲是专区新华书店经理,可我家除当兵的大哥外,还有念初中的二哥、三哥和我,半大小子,吃死老子,家里日子很拮据。

在公社稍事休息后,母亲和我坐了周书记叫来的一匹大白马拉着的胶皮马车,又上了路。母亲对我说,姥爷家还远,还要走,得天黑时才到。

一路坡梁沟壑,一路瘦骨嶙峋,大白马拴了铜铃,一路叮叮当当。我在城里经常见这种胶皮轱辘马车拉了菜卖,但没坐过。我一路疯,问赶车后生要了鞭子,拿鞭杆不时戳着马屁股,白马嘚嘚跑,铜铃叮叮响,马车颠颠走。母亲一路不说话,抱了花布包袱,望了路边庄稼。

不知什么时候我睡着了。母亲叫醒我,用手给我搓着脸,告诉我,姥爷家到了。

姥爷家在山里,不大的土石山,村子一带是平的。天已黄昏,马车停在村里一棵老槐树下。老槐树很高,很粗,树身子上有个洞。趁赶车后生和母亲说话当儿,我钻进洞,发现洞里有玉米秸秆的灰烬,灰烬里有穗烧熟的嫩玉米,嫩玉米还冒着青烟,我掰了一截吃。

忽听得洞外哧哧笑,有人叫我,四狗,四狗,做甚哩?快出来,让妗子看看,长多高了呀!我小名叫四狗。

我出来后,一个二十来岁的女人抱了我,母亲让我叫她二妗子。我叫了二妗子。

二妗子咯咯笑着,看看,一脸的黑,娃没吃过这个,香哩!明儿妗子给俺娃烧,叫俺娃好好吃,吃得花脸子,吃得马猴子,吃得娶回媳妇子!媳妇子袭人哩,挂个灯笼哩,灯笼子袭人哩,挂得满城哩!

二妗子长得很好看,笑时越发好看,白白的脸上红扑扑的,红扑扑里露着白白的牙。我却冷冷瞅着二妗子,心里满是不敬,这就是那个赖女人呀!

我知道这个秘密,是在一次睡觉后听母亲小声跟父亲说的。那是去年姥爷六十五岁生日时,写来信,让父亲母亲带了我们兄弟几个回去,母亲说,她不想回,嫌二妗子名声赖。我那时已懂得什么叫名声赖,我们学校一个女老师跟一个男老师就让说了名声赖,俩人一人脖子上挂了只球鞋,在全校学习毛主席著作讲用会上做检查。

二妗子转身进了姥爷家大门。

我这才看见,姥爷家门外燃了一堆炭火,火舌暗红,幽蓝,舔出白色的烟。门头悬了一条尺把长的红布,门左边立了一根木头,木头上挂了剪了花儿的一堆麻纸,门上贴了白纸的挽联,一边是,三寸气在千般用,用在无用时,一边是,一旦无常万事休,休于该休处,横批是,仁德流芳。我有点儿害怕,拽了母亲手。

片刻,二妗子出来了,掬了张草纸,草纸里是油汪汪三个糕,白生生两个馍,馍顶上点了个蓝色圆点。二妗子把草纸掬给了赶车后生。后生笑了,收了,吁吁吆喝了大白马,大白马叮当了铃声,走了。

落开了细雨,天暗下来。我们进了姥爷家院子。

瞬间,我觉得阴风飒飒,头皮发麻,身上发冷,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不禁紧抱了母亲腿。

庭院里搭一个白帆布大棚子,大棚子里停了姥爷的黑漆灵柩,灵柩前放一张枣红供桌,供桌上点一盏古铜油灯,油灯下摆了四个兰花碟子,碟子里装了黄色的点心、月饼、刚才二妗子给后生那样的油糕和白馍四样贡献,贡献间,三炷香亮着香头,香头闪闪烁烁,如同我们家属院苹果园里的萤火虫。

二妗子大着嗓子冲姥姥住的正房喊,娘!大姐回来了!大姐回来了!

姥姥,大舅,大妗子,二舅,还有大舅的两个男孩,二舅的一个女孩,随着喊声,都从正房厢房各个门里出来了,栽了一院白。姥姥抱了母亲哭,其余大小人等都抹着泪。

大妗子把我搂怀里,塞给我几颗山核桃。二舅把我从大妗子怀里扛到他肩上,塞给我一把酸枣

二舅我熟,以前每年秋天都要去我家,帮母亲翻地。我家门口有块地,是专署给父亲的。从六〇年起,我们家属院住的高级干部门口都有那样一块地,专署秘书处用竹子的篱笆围了,让用来种些玉米、豆角、辣椒、西红柿和大白菜什么的。二舅翻地时总是不停地拿袖筒抹着鼻涕,不停地给我说村里的事儿,鼓着眼睛的癞蛤蟆,抖着翅膀的花大姐,撅着屁股的屎扒牛。二舅说话嗡嗡的,听半天才明白说什么。我很喜欢跟二舅玩儿,每年地里东西吃完,枝叶枯黄了,要翻地时,我就像要过年的高兴,直盼二舅来。二舅每次走时,母亲总是给带好多好多东西,城里的糕点,我们全家穿旧的衣服,还要给姥爷拿几瓶酒。父亲则总是拉开他桌上抽屉,拿一条红牡丹,或者黑牡丹什么的烟给二舅。二舅烟抽得很凶,用白纸条儿卷了叫做小兰花的烟叶抽,兜里装着厚厚一沓白纸条儿。二舅每次来,也给父亲带些小兰花,父亲抽不了,说太呛,二舅却总是给父亲带。母亲说,二舅脑子不太清楚,有时有点呆傻。后来,二哥和三哥大了,能翻地了,二舅便不去我家了。

二妗子张罗着,让母亲和我到姥姥房里换孝衣。大舅他们说,屋里挤,一会儿再和母亲说话,各回了各房。

姥姥正房外间做了丧事总管办公地方。屋子很大,但仍显得逼仄。门左一壁放了香、纸、烛、花圈、挽幛,门右一壁放了锅、碗、瓢、盆、几十条凳子和七八张能叠起腿来的很大的圆桌,靠里一壁是彩纸做的人、马、车、房。二妗子给母亲指点着那些人人马马,说什么金童玉女牛头马面。

各色物件中挤了一张紫檀木八仙桌,八仙桌上也挤了五光七彩的林林总总,林林总总间挤了一颗胖胖的秃顶的脑袋,脑袋上挤了架胡萝卜片似的眼镜,眼镜腿和鬓角间挤了支小楷毛笔。秃顶正跟两个来帮忙的女人说着什么。

二妗子介绍了牛头马面后,给母亲介绍秃顶。二妗子咯咯笑道,咱家办事,全亏了这狗日的!姐,这可是个能耐人,村上会计,不光拨拉村上算盘子,也拨拉阎王爷算盘子!阴宅阳宅,死人活人,凤凰下蛋,麒麟生娃,没个他不知道!他是咱总管,你叫他二先生。二妗子又给母亲介绍了帮忙的两个女人,说一个叫石妹,一个叫山姐。

二先生点头哈腰和母亲握了手,连声说,久仰,久仰!吴专员我知道,是个好干部!六〇年村上饿死人,吴专员来过,忙着公事,连这老丈人家也顾不上进,只是叫人给老人捎了条烟。好人,好人哪!

在母亲呆滞的目光里,二先生扶了胡萝卜片,摇头晃脑说个没完,我说吴专员家里的,这事,是出了,村上也着急,该咋办就咋办,你就放心!老人不该呀!为甚哩?不就是工作队梁队长说了两句吗?那个梁队长也是,说甚哩?甚时候了,解放十来年了,说甚地主不地主,倒算不倒算的?老人不就是给支书说了句公道话么?再说,你爹过去哇,有甚哩?旧社会也就二十来亩地哇?再就是骡子驮了炭,日鬼个零花钱哇?算甚哩?解放前最有钱那阵阵,也没雇个长工,撅了屁股一天价地里受,还常接济村上穷人,这叫甚地主呀?也是好人,好人哪!人不宜好,狗不宜饱,这倒闹下罪了!看看,一时半会儿想不开,三尺麻绳,吊望乡台了!哎,老人活着,儿儿女女受了一辈子罪,到走,也没走下个正经……

二先生摘下胡萝卜片,一边揉着眼,一边叫石妹山姐分头去喊村里支书和队长。二先生吩咐,跟支书队长说,就说吴专员家属,老周家大闺女,回来了!叫他们赶紧来,骑上车子来!

在二先生絮叨中,姥姥抹着泪。二先生说罢,姥姥摇着满头白发跟二先生说,他叔,不说了,说甚哩,人都走了,说下个天来哇要咋哩?他个死鬼丢下我,自顾自走了……姥姥说着放声哭起来,一个人颤巍巍地去院里跪到灵前干谷草上哭。

二妗子把母亲和我拉进姥姥住的里间。姥姥炕上堆了一大摞孝衣,一炕白。

二妗子又笑了,说,家里亲戚多,五叔六舅,七姑八姨的,孝衣就忙了我三天!姐,你说我咋就这么多罪呢!

母亲显然不满了二妗子的笑,皱了眉头。我也想,家里死了人,她怎么老笑?后来我长大了,听母亲说起二妗子的事儿。

二妗子是中羊圈人,九里地嫁到上羊圈那年十八岁。

二妗子嫁给二舅前,和下羊圈一个后生好,好得上中下三个羊圈村光棍后生们红了眼珠子,尤其是中羊圈,摔盆墩碗快连娘老子也不认了。此情缘于三个羊圈离得不远,且自古相互婚男嫁女,且自古沿袭了肥水不外流的自私,好闺女一般留在自己村。

姥爷托人给二舅说二妗子时,大妗子拉了大舅,悄悄跟姥爷说,爹,你就没听说甚?再给二弟相个人,不行么?

姥爷抽着烟袋,不动声色说,听说甚?你们听说甚了?

大妗子是下羊圈的娘家,就把回村里听说的二妗子和她村那个后生的事儿,绿豆芝麻告诉了姥爷。

姥爷却说,老二是个甚,你们不知道?搭上锅有米下就不赖了,还要挑挑拣拣?再说了,人多了闲言,藤多了闲缠,人们说的那,就能信?

姥爷米瓮底抠出几块白洋,没费多大劲儿,便把二妗子娶过了门儿。

母亲说,那时,父亲就是副专员了,女婿给姥爷显赫了门庭,要是赶上后来运动,一个地主家,怕是难了。

上羊圈在山上,中羊圈在山脚,下羊圈在平川,每两个羊圈间隔九里路。二妗子经常一个人站在村口一块大石头上,往山下望,隔着中羊圈望平川里那个望不见的下羊圈,低了声唱歌。

那歌,村里青皮后生有几个骚了脸子去听了,缠绵委婉,凄清悲切。歌词是:

圆个溜溜羊粪蛋蛋粘了一身草,妹妹地头呦,把哥哥瞭。

清个凌凌河水花花喝了一肚饱,哥哥打口外呦,回来了。

就这两句,二妗子反复了唱,唱得泪眼迷离,唱得柔肠寸断,唱得青皮们竟也文雅了,不再去听。

后来,二妗子不去大石头上唱了,跟村里队长好上了。队长墙头个儿,比下羊圈那个后生长得还要像男人,经常拿些稀罕物件给二妗子,把二妗子调到村宣传队演节目,村上分粮分到二舅家时秤砣就上了天。

姥爷在家人里是最先知道的。一天夜里,姥爷叫大舅把二妗子捆了手脚,递给二舅一条鞭子,叫二舅往死里打。

二舅不明白怎么回事儿,袖筒抹着鼻涕,嘴里说着嗡嗡的话,跟姥爷瞪了眼珠子。二舅是问,咋,咋回事哩?媳妇子做饭,媳妇子洗衣裳,好媳妇子!为甚要捆她哩?捆了做,做甚哩?

姥爷说,狗日的,咋回事?你连咋回事也省不得?叫你狗日的丢人现眼的事!叫我周家断子绝孙的事!

二舅虽说傻,也知道这不是好事儿。二舅使出蛮力,抡着巴掌打二妗子,打得二妗子就剩了口气。母亲评论,或者二舅呆傻劲儿上来真用了鞭子,或者不是姥姥闻讯拦下,说不定出了人命。

之后,二妗子打了肚里队长的胎,专了心跟傻二舅过日子。不久,怀了二舅的种,生了现在这个女孩。那个队长,因作风问题即时就下了台。三个羊圈村后生们,似乎自二妗子生子,才基本稳定了蓬勃的情绪。

母亲说,姥爷虽说是个地主,可在村里,因了父亲,也因了他为人还正气,有些人缘儿,人们人前人后让着,敬着,没人把他当了地主看。村里谁家有个红白事宴,都要请了姥爷去,姥爷去了都坐首席。而姥爷却没脑水也高看了自己,天老大,他老二,凡事也要人物了出头露脸,好像土改时失财游街受罪的不是他了。这就给四清时他的死酿成了由头。工作队要支书交待四不清问题,姥爷却满世界说,支书要不是好干部,这全村,全公社,全县,全专区,也就没个好干部了!

二妗子经常笑,有时候笑得莫名其妙。在家里,二妗子就怕姥爷,姥爷在,她不敢笑,姥爷不在,她就笑,笑得家里人经常不知其究,毛骨悚然。

姥姥吩咐了家里人,老二家的,你们不要计较,眉高眼低谨让着些。老二那样,她也苦,心里苦,苦得也快傻了。这娃儿,聪明,伶俐,有心计,老二屋里的事,要不是她,成甚了。

姥姥后来就把全家的事儿让二妗子管,开始一件两件,再后就大大小小都管了。二妗子竟管得条条理理,清清爽爽,家中上上下下没个不满意的。二妗子也不再无缘无故傻笑了。

姥爷起初冷了眼看,看了几回,认了。二妗子不经意当了他面笑时,他竟能也觉得好笑,也跟了笑。姥爷还跟村人说,老二家的,也是个好娃,庄稼在种,家雀儿在训。姥爷说时,脸上满是得意。村人当了姥爷面说,老二媳妇真能干,老二傻里吧唧的,娶人家闺女,算祖上积德了。村人说时,脸上除了恭维,当然还有别的。姥爷却似看不出来,依然认真的得意。姥爷一辈子里里外外,儿儿女女,毁毁誉誉,成成败败,熬尽了心,正如门上挽联所写,他不想再过多地操什么心了。

在外间二先生依礼戴孝,遵礼成服的大声吟唱声中,二妗子给母亲和我找了孝衣,换上。

是时,姥姥哭完灵回来了,眯着眼仔细打量了我们的穿戴,却摇了头,唉,这城里人呀,咋穿了也不像!

母亲穿的是辑边孝衫,辑边孝裤,白幔鞋,用的布是机织细布。我穿的也是缉边孝衫,缉边孝裤,白幔鞋,用的布比母亲略粗。二妗子告诉母亲,母亲的孝衣叫降服,也叫二服,是降了一格的意思,是出了嫁的闺女穿的。而大舅、大妗子、二舅和她穿的叫正服,也叫一服,是比母亲穿的高一格的意思,用的手工织的很粗的布,不缉边,毛茬儿,出殡时戴的孝帽子、头巾,也要用挽了花儿的极细的麻绳系了。

穿了孝衣,由二先生引领了,母亲和我去姥爷灵柩前跪灵。礼数很多,不是磕个头就完了的事儿。母亲一一依了二先生,我跟着循规蹈矩,现在只记得跪了好长好长时间。

跪完灵,支书和队长来了,两人真的骑了自行车来,戴了草帽挡雨。

支书和父亲年岁相仿,黑脸,说话声音很响,好像先前就认识母亲。队长年岁小些,也腼腆,话不多。

在二先生的八仙桌旁叙座后,支书同母亲说,老爷子的事,村上就是二先生来帮着办了,我和队长不好来。这,嫂子,你也知道,毕竟……毕竟什么,支书没说,他跟母亲拍着胸脯,但是呢,嫂子放心,二先生也是村上干部,有甚事,你就跟他说!跟他说了,就是跟我和队长说了!二先生,支书又对一旁的二先生说,嫂子说甚,咱就是甚!该村上出面的事,你就给咱办啊。

二先生连连点着头。

母亲说,谢谢乡亲们了,真的谢谢了!我爸成分不好,这事儿呢,我看也不能办得太张扬了,影响不好。

支书和队长都笑了,都说没甚,说村上白事都这么办,没甚说法的。二人走时,支书还说,后天出殡时他和队长都来。支书突然间来了火气,黑风了脸,烟袋在桌腿上磕得啪啪响,不知所云骂了句,狗日的,算球哩!骂完,对母亲说,嫂子,说起,也不是个话,老爷子也是为我走的。老爷子是要给我说句公道话,说出不是来了,让人家揪住头发斗了。嫂子不怨我哇?

母亲赶紧说,说什么呀!他自己走的,跟你有什么关系呢?

母亲送出支书和队长时,我也到了院里。院里空无一人,我却不再害怕,走到姥爷灵前,把兜里的山核桃和酸枣一颗一颗都放在了供桌上。凄风冷雨里,我默默立在姥爷身边,摸着棺柩头上除了周字我都不认识的几行繁体字,看着一明一暗的香头,想着姥爷的音容笑貌。

那是肚子最饿的一年,姥爷背了好大个包袱去了我家,也是母亲那种红底绿叶白花的包袱皮。包袱里的好吃的撒了一床,红枣,黑枣,杏干,山核桃,还有十几穗嫩嫩的玉米。

姥爷和二舅一样,也给我讲村里的故事:村西一头老牛,老得走不动了,却下了两头小牛,小牛长成了大牛,老牛也没死,还越来越精神;榆树上住了一对咕咕鸠,公咕咕鸠死了,掉在树下,母咕咕鸠用嘴和爪子刨了土,把公咕咕鸠埋了;村里饿死了人,粮库老鼠不知为甚,成群结队从粮库里往出搬家,街上人来人往,老鼠却大模大样折腾。

一天,姥爷熬了南瓜稀饭。姥爷给我舀的稀饭很稠了,都是米和南瓜,我却还要南瓜把子。南瓜把子切得老大,上边有好多瓜肉。姥爷说留了给父亲。我发了脾气,拿笤帚打破了姥爷头……

母亲送走客人回来后,全家人吃晚饭。姥姥屋,姥姥外间,炕上地下,挤满了人,一屋子白。

母亲把花布包袱打开,里边是送给众人的礼物。给姥姥的是件圆寿字赭色缎子褂,给大妗子的是个水绿绸坎肩,给二妗子的是条花格子呢裙,给大舅和二舅的是两条烟,给几个孩子的是手枪皮球跳绳一类玩具。

母亲也给姥爷带了礼物,流着泪,双手递到了姥姥手里,是父亲藏了好些年的一瓶茅台酒。我知道,我家就那一瓶好酒。

饭间,我仔细看了大舅俩儿子和二舅女孩穿的孝衣,和我一样。二妗子说这也叫正服,却比大舅他们的正服又低了半格,因而缉了边。

夜里,母亲到院里给姥爷守灵,我跟了姥姥睡。

起了风,窗户纸有破处,啪啪响。

院里香火味儿扑窗而入,有点儿像跟父亲去的五台山庙里的味儿。

外屋金童玉女牛头马面们不知怎么,发出咯咯吱吱的声音。

母亲院里哭,姥姥也伏了枕头嘤嘤哭。

我觉了冷,觉了害怕,钻进姥姥被子。姥姥不哭了,搂了我,我才睡着,一直睡到第二天太阳红了,二妗子叫我吃早饭,才起来。

早饭后,二妗子把家里人和二先生、石妹、山姐叫到一处,吩咐事儿。

二妗子在正房门口说,各色人等都站到阶下听。母亲也靠了门框听。

二妗子说,明儿就出引了,今儿得把事料理个差不多。咱先说孝衣这头。咱自家人都按规矩穿了戴了,不说了,明儿来的人多,万不能发错了。我明儿事多,这发孝衣的事,就归大嫂管了。大嫂,二妗子递给大妗子一张纸,我画了个图,你就照这图发,五服内族人该着的披挂,五服外亲戚该着的穿戴,还有村上来人该着的白腰带、套袖、白花甚的,图上一清二楚,你一看就明白了。你可记住了,支书和队长要是来,给他们白花就行了,不能给人家白腰带和套袖。咱家成分,人家不能戴得重了,主家得替人家想。

姥姥屋里插话,脸贴窗玻璃上,沙哑地咳着,老大家的,村上老人们,就是你爹那些个相好们,要来了,你可要给人家条白腰带的,要不,人家挑了礼的!

二妗子转身跟玻璃里的姥姥大声说,娘,你就歇心哇,爹的朋友,我专门在张纸上写了的,有憨驴叔,老山伯,还有石妹她爷爷,这些个人一总十二个,对不,娘?大嫂弄不错的。二妗子又转身对大妗子咯咯笑道,大嫂要弄错了,咱家就没人能弄对了。对不,大嫂?

大妗子也笑了,骂二妗子,死丫头,就你会装人。娘不知道你弄的?哼,好人都叫你装了。

姥姥听了,满意地在玻璃里躺了去。

二妗子接着说,咱再说一应杂物这头。明儿出引场面上要用的东西就是纸扎、纸钱、金箔、银箔、香火、花圈、幛子、盆花、烧纸盆、酸菜稀饭罐子和到坟地的贡献啥的,这些个就是石妹管了。石妹,你拿个本子,一一二二地记了,按了出引的大头小尾往外发,管保利利落落,就是有个错儿,也错不到哪儿。妹妹,姐姐这头可全仗你了。

记礼回礼这头哩,山姐给咱管了。咱家这成分,礼到人不到的,估计少不了。不来的人哩,从礼账上誊一份出来,谢人时肚里明白。至于小祭、半祭、大祭、半三牲、全三牲的,该咋个留祭,留几件,咋个回礼,回几件,还有回礼时的回帖咋写,啥顿首稽首泣血端肃的说法太多,你一总儿了问二先生。那狗日的是把千年夜壶,越古怪越知道。

众人听了皆笑,二先生也笑。

接了,二妗子对了二先生说话,却一本正经起来。二妗子说,明儿事宴,晌午,黑夜,两顿,迎来送往,吃吃喝喝,一大摊子,没个顶事人管着,就怕山高水低办砸了。这头哩,我看就得二先生亲自上手了。二先生,你老人家德高望重的,就拜托你了!我甚也不说了,一百个放心!

二先生好像漫不经心听二妗子安排,不以为然的样子,听完却扶了胡萝卜片,悄悄对石妹山姐说,周家这个媳妇,你们得好好学。你看人家,事无巨细,头头是道,轻重缓急,滴水不露。唉,女人,按说不该出头露面,可这女人,不是个屋里呆的呀。

山姐却撇了嘴,小声嘀咕了什么。大妗子在旁边,对二先生的话也撇了嘴,眼睛里眨巴出了不屑。

二妗子又跟大舅说,哥,你和我那口子,明儿是孝子,人们眼珠子都扒你们身上哩。杂七杂八就不让你做了,只是街上走完了场面,到了坟地,你就给咱管些事,别哭哭啼啼个没完。坟上说法,你也知道,操了心,别叫失了礼数,让人笑话了。还有,晌午回来,响器、抬棺、随役、跟众、车马等一应帮忙的人,都是你照顾管待了。有甚,也问了二先生。

吩咐了事儿,众人散后,二妗子对母亲说,姐,你呢,明儿甚事没有,坟上也不用去,我怕对你和姐夫不好,就跟娘穿了戴了守了家,前后晌来了人祭奠,跟娘给咱接着说说话儿,叫人觉得咱感激人家,就行了。

母亲很愉快地点了头。母亲要是不接受对方,是不会有这神情的。看来,母亲认可了二妗子。

二妗子跟母亲笑笑,拉了我,悄悄出了街门。二妗子骑了车子带了我,一溜烟出了村,先到地里烧着吃了玉米,又骑到了一条小河边。

小河是从远山云雾里飞下来的。太阳照了远山,山尖,云雾,都是红红的,到了村边,却没有了红。河槽中挤满了黑色的圆圆的石头,清凌凌的水荡了浪花,卷了漩涡,汩汩蹿在石缝间。小河边铺了细细的沙,抓一把,照了太阳,竟闪了灿灿金色和银色,像了河面粼粼波光。

我跟二妗子脱鞋下河,绕了石头走,脚底绵绵的。弯腰看了去,也是河边那种闪了金色和银色的细沙。走到河心,河水没了小腿。突然,有东西撞我腿肚子,滑滑的。我吓了一跳,惊叫起来,差点儿摔倒。二妗子咯咯笑,说小鱼。二妗子说河里有很多小鱼,大马肚,花背条,紫勺子,红柳儿,最大的花背条也就一拃长。二妗子说,刚才肯定是个花背条。花背条身子没鳞,精得很,淘得很,喜欢撞人腿。身子很黏,抓不住,抓住了,就尿你一手,尿也黏黏的,手一滑,就跑了。二妗子把手伸到河里,说给我摸条鱼。摸了半天,却什么也没摸着。我笑,笑二妗子笨。二妗子也笑,笑我胆小。二妗子又笑得脸蛋红红的,露着白白的牙。我说,二妗子,你真好看!二妗子愣了愣,看看我,又笑起来,笑声跟来时大白马铃声一样脆。铃声,水声,荡在小河里……

我和二妗子就在河里顺了河槽走,一路走,一路笑,一路用小石头打水花,一直走回村口。到村口,河槽折断,河水绕了黑石,轰然飞下,五七丈底腾起了氤氲水雾,水雾折了阳光,鼓出一道七彩的虹。

二妗子说,小河就这么一直流下去,清凌凌流,流到山脚中羊圈,流到平川下羊圈……

二妗子说到下羊圈,脸色变了,一脸的白。拉了我上岸沿河边急急往回走,说去取了车子回家。二妗子边走,却边回了头看。

随了二妗子目光望,村口有块大石头,足有房子那么大,与小河里黑石一样黑的大黑石头。这石头,就是我后来知道的二妗子站了唱山歌的那块石头。

夜色迷蒙,母亲就叫我起。

睁了眼,见母亲和姥姥坐炕上,披了麻,裹了头巾,一身重孝。二妗子大舅们挤了一地,也都一身重孝。他们在商量出殡的事儿。

母亲边给我找孝帽,边说,我就这么个意见。娘老了,他二妗子,你们就拿个主意吧。有些情况我不了解,也说不好。

大舅说,大姐主要是担心影响不好,说的也有道理。真要是有人谋算咱家,也真是个麻烦哩!村上人,倒不赖,就是工作队。那个梁队长,鹰勾鼻子鹞子眼,腮上不长肉,一看就是个灰鬼。

二舅嗡嗡道,有甚哩?有,有球哩!人都让狗日的们逼球死了,还,还要咋哩?

大舅大儿跟我同岁,已懂了些事儿,对大妗子说,妈,老师说,人死了,其实就什么也没了,要讲科学,不讲迷信!

大妗子打了儿子屁股,你省得甚?听大人们说话!

姥姥说,老辈子人讲究个入土为安,入了土了,也就没个念想了。你们说,你爹这辈子,有甚念想?还不是你们?他个死鬼,念想了一辈子,老了就想不开了,撂下一家人……不念想人了……姥姥说得不着边际,却说得哭起来,拿手背抹了泪。

这时,街门口响起了鼓、钹、笙、箫、唢呐的打击和奏鸣。众人听了,觉了惨然。我听了,觉了好听。问二妗子什么曲子,二妗子说咱雇的响器班子奏的《月儿寒》。

乐曲声中,二先生和石妹山姐相跟着来了。母亲就让二先生拿个主意。

二先生说,支书队长不是说了嘛,没甚的呀。嗨,你们说,就是说塌天哇,能有个甚?唉,事到临头了,你们家也是!可怜呀,也是叫人闹球怕了。

母亲说,咱家成分不好,我看还是诸事检点些的好。

人们一时没主意,目光刷地扫向了二妗子,等二妗子说话。

二妗子咯咯笑着,说了一番叫众人,包括母亲也点头的话。

二妗子说,咱爹这人,有时像豆腐,有时像石头。像豆腐呢,土改前就把十几亩地扔烫手山药蛋似的给了人。像石头呢,人家工作队整点支书,他敢捋了胳膊骂街。豆腐没软下个情由,软回个地主帽子来。石头也没硬下个情由,硬得自个儿寻了短见,又归回了那个软。娘,大姐,你们说,这为人处世,是软好呢,还是硬好呢?要我说,软也好,硬也罢,该着咋,就咋。随了做人做事常理走,白了天,上地,黑了夜,上炕,不该有错儿哇?你们看看,这屋里屋外的,咱忙了好些日子了,不能因为个甚梁队长,就从开水锅底扒柴火哇?再说了,他梁队长哇,家里就没个老人了?他家老人下世哇,他敢就不埋了?地主家咋了,地主家不是人了?

于是,姥爷的殡葬,如备,如礼,如仪,如时举行。

灵柩出院时,鼓乐响得波狂浪巨,姥姥哭得声嘶力竭,摇着头,抖着手,颤着身子,让母亲把那瓶茅台酒递给大舅,叫大舅全洒到姥爷坟上。

因了支书、队长的到祭,因了公社周书记的到祭,也似乎因了母亲的归祭,葬礼隆重得异常。

上羊圈一时银装素裹,飞琼泻玉,哀鼓幽乐,痛泣悲声,惊天动地。

第二天一早,周书记派的那个后生赶了马车,来村里接母亲和我。

二妗子又拿草纸掬了三个油汪汪的糕、两个点了蓝色圆点的白生生的馍,笑着给后生。后生又笑了,收了,吁吁吆喝了大白马。大白马又叮当了铃声,上了路。

我没再拿鞭杆戳大白马屁股,把母亲红底绿叶白花的包袱紧紧抱在怀里。包袱沉甸甸的,是二妗子给装的山核桃、酸枣和嫩玉米。

……

因了这场丧事,文革中,父亲让红卫兵多斗了一回。那天晚上,父亲开完批斗会回家吃饭时,母亲同父亲说,她好不容易给二妗子打通了长途电话,问了,上羊圈干部们,支书,队长,二先生,还有周书记,倒没因那丧事惹闹下什么麻烦。母亲说二妗子咯咯笑着告诉她,两年前,姥爷出殡后没几天,支书和梁队长为丧事大吵了一次。吵到最后,梁队长要支书检讨阶级立场。支书太阳地里翻了衣裳捉虱子,乜斜了眼说,这事,算球哩!梁队长告到县委书记那儿,说上羊圈村干部有路线问题。县委书记却也乜斜了眼说,那个支部书记说得没错啊!村里死个人,办个丧,是不算个球事嘛!就把事情给压了。父亲摸着脖颈上挂黑牌子勒出的青痕,很响地喝了口稀饭,笑着连说了三个好。

很多年以后,母亲告诉我:二舅修梯田放炮,炸死了。二妗子改嫁了。上羊圈丧事还那么办,而且讲究越多了,折腾得越厉害了。

............试读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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