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9年除夕前夜,我们三十一名知青随着牛帮,徒步翻山越岭两天,插队到了陇川县共瓦大山深处的约岛坝共东景颇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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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岛坝地跨陇川、芒市两县,四面环山,百米宽的龙江绕着坝子静静流淌。坝子山清水秀,风调雨顺,坝中有着大片肥沃的旱涝保收的良田,南涣河水滋润着约岛坝中的万物,养育着居住在这里的景颇人。
这里没有都市的繁华,没有城镇的喧嚣,没有外族的干扰,没有邻寨的纷争,共东寨的景颇人祖祖辈辈平静祥和、生生不息于此。这里传承着自力更生、自产自用的传统农业经济和氏族公社分配形式,景致恬静、民风淳朴,难怪外人把这里称作“世外桃源”。
而我体会到的却是:“世外桃源”意味着就是“与世隔绝”,封闭、落后、偏僻。早春寒气袭人,约岛坝孩子却赤身裸体、一丝不挂。偌大的寨子世世代代没有茅厕,食材是劳作中采摘的山茅野菜、狩猎获得的野味……
约岛坝——现实生活中的世外桃源,发达与落后将产生碰撞,野性与文明将展开较量,我们三十一名知识青年将在碰撞和较量中开始各自别样的农夫生涯,也是我们知青生涯的开
始。
今天我就给大家讲一讲当年我在约岛坝插队落户时经历的那些事。
(一)刀耕火种
春节过后不久,农忙季开始了,社长宝勒诺安排我们随男社员到共东老寨“砍山”,劳动工具携带长刀就行。吃过早饭十点左右,我们几个知青跟随邻居杨勒腊一起上山。我上身穿了一件汗衫,下身一条短裤,赤足,肩挎长刀,除了无铜炮枪外,与寨民相差无几。
爬了一个多小时的山道,我们来到深山老林的共东老寨,砍山的社员陆续来到这里集中。这里有大片撂荒的山地,这些山地上长满了荆棘、小树、荒草、灌木丛、枯树,此外还有不少的大树桩。我们的工作就是要把山坡上所有的树木砍倒,之后焚烧,再在这片山地上种苞谷。
我明白了这就是传说中的刀耕火种,没想到我要进行的农业劳动居然是从现代文明回归到淳朴自然的原生态。
我们开始了刀耕——砍山,景颇族长刀显示出其威力。砍小树和葛藤比较容易,小树多为独立生长,只要用长刀把树根周围的藤蔓杂草清开,再用长刀从根部把小树砍倒即可。
砍荆棘可就不容易了,荆棘多为丛生带刺的灌木丛,它们在地面上向四面八方蔓延成篷堆状,有的比人还高。要从根部砍断荆棘,长刀够不到,只有用一只手“披”,使劲推拨开多刺的荆棘上部,再用另一只手“斩”,挥刀砍断其根部,砍山还不到半天,我的双手和胳膊被荆棘划得伤痕累累,赤裸的双足不时踩在藜刺上,疼得钻心。
下午我正砍一片杂草,不经意砍到了草丛中的一个马蜂巢,草丛中一下子飞出了五、六只黄黑色相间的细腰蜂,我浑身上下大部分裸露,这真是赤膊捅马蜂窝——找蛰。
我看蚂蜂朝我飞来,立刻原地蹲下不敢动弹,但还是有一只马蜂攻击了我,在我的胳膊上蛰了一下。我忍着疼痛,等马蜂都飞走了之后 才敢起身活动。随后我的胳膊又红又肿、奇疼难忍,好长时间才慢慢好转。
砍山过后是烧荒,把砍倒的树木、杂草烧成草木灰,其作用一是草木灰作肥料,二是把害虫和地表的虫卵烧死,减少病虫害。放火烧荒是由居住在老寨的人在夜间进行,据说是夜间气温低,便于看管火势,我没有机会观看到星火燎原的壮观场面。
几天后男女社员共同上山继续刀耕火种,进行种苞谷的下种工作。烧荒后的撂荒地比较松软易刨,边用锄头刨坑,边丢种,边同时覆盖,然后就等待收获了。这种一气呵成的播种方式,比传统锄耕种苞谷的挖地、敲土、平整、挖坑、施基肥、下种、覆土、浇水、中耕的工序省事多了。
刀耕火种曾经是景颇族独特的生产生活方式,他们在自然生态中,只用简单的器具,用火烧树木成为草木灰并杀死病虫害,最有效地利用地表腐殖土种谷物。这其实就是古代文明,是人类从狩猎转向农耕的进步。景颇人仍然保留着刀耕火种这种古老的生产方式,使得景颇族先民的文化遗产传承,与传统农业中的锄耕、犁耕共存,使古文明与现代文明共存。作为一名插队知青,我也亲身经历了这种刀耕火种的劳动模式。
(二)养猪长不大
共东山寨的景颇人家,也以家庭为单位养一些禽畜作为肉食的来源。但饲养方式与他们的民风一样彪悍,猪、鸡没有厩舍,一概野生放养,养殖数量有限。由于生产力低下,可供宰杀的禽畜有限,于是杀猪时氏族公社的遗风又体现了出来。
寨子里不管哪家杀猪,都会拿出大部分平均无偿分给每户寨民,知青户也会经常分得用篾皮穿起的一条猪肉。
一天,合作社会计勒宰拿来两只猪仔让知青户饲养,这或许是再教育的一个内容吧。养就养吧,不养猪怎么算得上农民呢。何况我们经常吃寨民们送来的猪肉,我们也应该养猪来回报他们一次吧。
为了避免猪宝宝四处打野食吃人粪便,我们把猪仔拴在柴棚里进行圈养,很快猪仔认识和适应了它们的新家。
养猪是件很琐碎的家务劳动,山寨农户家庭零星养猪,虽然是户外放养,猪可以寻吃一些野食,但主要猪食还是猪草和米糠,用大铁锅煮熟,定时置于屋外的猪食槽中,各家的猪会自己回来觅食。猪食中的米糠是自家把稻谷舂成米的副产品,猪草则由农户在山野中寻找或菜园中种植。
山寨的生产劳动中,景颇族男女有比较明确的分工,男性主要从事犁田、耙田、烧荒、狩猎、制作农具等繁重和技术性强的工作。妇女则从事插秧、收割、搬运粮食、采集、砍柴、舂米、做饭、喂猪、照顾老人和孩子等琐碎的生产与家务劳动。
然而在我们知青户中,很多家务都是由男知青承担,养猪也就落到了我们男知青的头上,但我们不可能顶个背篓像景颇族老妇人那样去找猪草,我们直接用粮食喂猪,头年合作社分给知青的包谷刚好派上了用场。
我们的猪仔成了幸福的猪宝宝,我们的猪宝宝不必四处去打野食,只须每天安静地躺在窝里享用细粮,我们也成了最轻松的猪倌。起先我们还将苞谷粒从棒子上剥下来再喂猪,后来干脆让猪儿自己啃食苞谷棒子。
大半年过去了,我们的猪儿不长个头只长膘,浑身上下滴溜滚圆,我知道我们的猪不会再长大了,继续养下去既耗费时间又浪费粮食。我们商量了一下,把合作社会计勒宰叫来,告诉他我们要杀猪了,我让他按景颇族的传统习俗把猪肉分给每户寨民。
比我还小几岁的勒宰是共东寨最有学问的景颇人了,在社员花名册上,我的姓名被他非常有创意地写成了“羊0”,真让我大开眼界,他才是真正的知识青年。
勒宰看着我们的圆瓜猪,铁青着脸半天没有出声,憋了好一会儿终于冒出了一句话:这是两头还没养大的猪,不准杀小猪。
我明白这是勒宰见我们把猪养成这个样子说的气话,我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这两只猪早就不是小猪,现在已经是老猪了,它们只是个子小而已,用汉话说叫做“小老头”。勒宰愣了一阵说这种邋遢的猪肉就不要分给寨民了,没想到勒宰还会用“邋遢”这个词汇。
寨民们没有分吃我们的猪肉,我们自己吃了自己养的猪肉,因为是我们自己亲手养的猪,虽然是两头养不大的猪,我们心里也难受了好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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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后,寨民们也没有要求知青们养猪了,我们自己也不想再去养猪。不种菜、不养猪的知青农夫还能做什么呢?还是老老实实地种粮食吧!
(三)捕鱼
一天,社长宝勒诺安排我们到勐约浪河中捕鱼。
勐约浪河是由共东山和广瓦山间流出的,在勐约坝中随地势七拐八弯,河宽不过四、五米,枯水季水深也仅过膝,河床中布满礁石和大卵石,水流湍急,落差大。民居的约岛坝与勐约坝相距四十分钟的路程。
像往常出工一样,景颇族汉子背着传统的铜炮枪、长刀、筒帕三件套,妇女顶着竹箩来到勐约浪河畔,与平时出工没有丝毫异样,我愈发好奇,我们到底是用什么方法捕鱼?
在上游河道中,几个景颇人从竹篓中倒出一堆不知名的树皮,我学景颇人的样子坐在大卵石上,用拳头大的卵石在涓涓细流中捣鼓厚实的树皮。不一会儿蓝墨水色的汁液从树皮中渗出,溶入河水淌向下游,渐渐地小河中的水泛成淡青色。
半小时后奇迹出现了,河边弯道处和水塘上浮起了不少鱼儿,宝勒诺安排少数人继续鼓捣树皮,其他人则沿河道往背篓中拾鱼。
漂泊在河湾处和浅水塘中的鱼大多是些我不认识的杂鱼,可能是生长在溪流中体型细长偏圆,且多为细鳞鱼,个体从一指长到二十公分不等。个体小的鱼已经肚皮朝天不会动弹,拾到篓中即可。个体大的有些还在水塘中上下翻滚挣扎,即使漂浮着的用手抓它时还会马上逃之夭夭。
在水中捉拿半昏迷的鱼,这时景颇族长刀的特质又体现出来了,我看杨勒腊手握长刀,对准浮鱼用刀头一点,刀口触碰到鱼即收手,这个力道刚好把水中的鱼砍死,长刀也收了回来,这是一个很有技巧的水中砍鱼刀技。
知青映昆不知道水中舞弄长刀的力道,挥刀入水后,刀随水势飘移,手控制不住长刀,不幸砍开自己的小腿,被背回约岛坝休养了很长时间。
这时我明白了我们不是在捕鱼,因为捕鱼须用捕鱼工具,景颇人也没有变成为渔夫,他们是采取极端的方式——闹鱼,即下药把鱼麻翻。我开始怀疑我们捣鼓进河水中的树皮汁是否有毒?这些鱼是否是被毒死?人能不能吃?吃后对人体是否有危害?
杨勒腊说这些鱼可以吃,他们以前也吃过。他还说有些鱼只要放回清水中,不到半天就会苏醒过来。我知道把鱼麻翻有两种方法,一是毒杀,用毒剂把鱼直接毒死;二是催眠,把药剂在水中溶解降低水中的氧,导致鱼缺氧死亡。
我希望我们用的树汁只是一种麻醉剂,只是把鱼麻翻而已。但毕竞这种捕鱼方法还是一种野蛮和残忍的方法,会污染水源,破坏生态平衡。
之后又是氏族公社的分配方式,鱼平均分配到每个家庭,我们知青家也分到一份,我们家人丁众多,每个人尚未摊到十公分长的一尾鱼。但我还是比较满意的,那天出工就像玩耍似的,还挣了一天的工分。
(四)瓦匠
农闲季除了与景颇族社员一起建造新竹房外,我曾做过瓦匠,在合作社里的瓦厂烧过一季粘土瓦,烧出的瓦片用于为寨民盖建居住舒适、经久耐用的瓦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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瓦是汉民族建盖砖木结构房屋作屋面使用,所谓“秦砖汉瓦”说明汉民族居住砖瓦房的历史非常久远了。在陇川县城瓦房也很少见,在景颇山寨建盖瓦房可谓凤毛麟角了,人类从山洞里走出住进茅屋是人类文明史很大的进步,景颇人从茅屋走出住进瓦房不仅是物质生活的进歩,也是观念上很大的进歩。
瓦厂建在勐约坝勐约浪河畔、共东山下一块平坦的地方,这里有质地很好的粘土资源,燃料和水源丰富方便。瓦片制造的工艺是:挖泥、和泥、制坯、凉干、装窑、焙烧、出窑。现代砖瓦厂粘土砖瓦生产是用机械制作好坯子,凉干后装在轨道车上,进入隧道窑用燃煤烧制而成,与之相比,共东瓦厂只算得上很小的作坊。
由于德宏州无煤炭资源,这里烧窑只能用柴禾,耗费很大,限制了瓦厂规模,瓦片也只能小批量生产自用。
瓦厂的建筑物有:一座一次能烧三千多片板瓦的土窑,一间装有两套手工制瓦工作台的竹工作房,一个和泥池带竹棚,一间伙计们起居用的竹屋。厂里共四个人,厂长兼大工匠杨勒腊,工人有我和另一知青德敏,另有一煮饭打杂的景颇少女汤木果。
我们顺工艺程序从挖粘土开始,剥离表土后用锄头挖出粘土搬运到和泥池中就行。和泥池是直径三、四米,深五十公分的圆形池子,粘土装满加水浸透一夜就可以开始和泥。和泥是用外力把浸透水的粘土块揉制成柔软的泥团,这是烧制砖瓦过程中最麻烦、最辛苦的工作,是用强壮的水牛反复踩踏泥池中的泥来完成的。
在牛与我们的共同努力下,经过一周时间和泥工作完成,便进入瓦坯制作、凉干、装窑、焙烧、出窑工序。
从茅草房到砖瓦房,是世外桃源中的景颇人向文明迈出的一大步。从知青农夫成为瓦匠,更是在共东寨插队知青的进步。在向景颇山民的学习中,我成为瓦匠,亲手制作了在华夏大地沿用了两千多年、现今近乎消失的传统手工瓦片。
(五)猎人
共东山山高林密,许多人迹罕至的地方保持着完好的原始生态,里面隐藏和生活着许多野生动物。那时尚无保护野生动物的概念,有些野生动物甚至被列为害兽加以猎杀,如盗食庄稼的黑熊、野猪等。
在共东山寨,景颇族寨民的肉食来源主要依靠狩猎,每年大规模的狩猎时间主要集中在春季、秋季。春季主要伏击前来刀耕火种地里吃嫩草的麂子、马鹿等。秋季主要伏击前来偷吃和践踏庄稼的野猪、马鹿、熊、猴子等。
山寨景颇人的猎枪是老式的鸟铳,当地人称为铜炮枪,每打一枪都要往枪管里装填火药和铅弹,枪上瞄准装置简单粗糙,全凭射手经验近距离射杀猎物。
狩猎有集体围猎和个人打猎两种方式,集体狩猎大多在春季农闲时,我到山寨不久就充当猎人参加了一次集体围猎活动。
集体围猎也称撵山,那次撵山是在共东山和弄坎山之间称为巴柞崆的深山老林中进行的。社长把人分成两拨,一拨为射手,持枪在两山交汇的山箐口等候猎物被撵出时射杀。我参加的一拨则从山顶沿山谷两边分散开向山下的山箐口撵压下去,算是撵山。
我在没有任何道路的密林中一边用长刀披荆斩棘,深一脚浅一脚在落满腐叶的山坡上,扯开嗓子高声叫喊着,故意弄出很大的声响,向指定的方向前行。山林中看不见其他人的身影,只听得见嗷嗷的吆喝喊叫声在山谷中回荡。
我挥舞着长刀快行至山箐囗时听到了七零八落的枪声,我一阵欣喜,枪声意味着猎手们打到了猎物,枪响越多收获就会越大。
那次撵山用了大半天,共猎获两头野猪、两只豪猪、三只麂子,社长说那次撵山收获很丰盛了。几个汉子把猎物肢解用篾片穿成一串串,均匀地分给每户寨民,兽首归射手所有,社长说这是猎人的荣誉。
我在山寨插队落户时,还曾经有过一次独自狩猎射杀野猪的机会。
那次是在包谷成熟的季节,我与杨勒腊在老寨刀耕火种坡顶的小竹楼里驻守值更,防止野猪、猴子、黑熊、果子狸、鼯鼠、鹦鹉等偷食即将成熟的劳动果实。
猴群对包谷的糟蹋非常严重,它们会把苞米棒子弄得满地都是,正所谓猴子扳包谷,边扳边丢,而鹦鹉则是把玉米粒中的精华坯芽部分掏食后 将玉米粒撒落的遍地都是。
一天中午,杨勒腊的米吃完需要回家去拿米,他告诉我傍晚会回来,并把他的铜炮枪留下,让我充当一次猎手。他交待我若有野兽出现可用铜炮枪射杀,其实我们值更这几天也没有野兽来侵扰。
下午时分,我在平台上注视着包谷地,隐约听到竹楼下方有响动,我探头一看,一头大野猪甩动翘起的细尾巴哼哼着从竹楼前走过。我又惊又喜,悄悄拿起铜炮枪,屏住呼吸,举枪瞄向距我十来米远的野猪,果断扣下了扳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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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万没想到的是,枪机上的小锤敲击铜炮以后,枪膛里的火药并未被引爆,子弹也没有射出。我有些奇怪,正准备更换铜炮重新射击时,铜炮枪突然响了,枪弹也射了出去,由于我已经移动了铜炮枪,自然没有射中野猪,野猪很快就没有了踪影。
傍晚杨勒腊回来后我说了经过,他解释道,铜炮击响后,导管內的火药燃烧到枪膛有时会出现一、二秒的延时,有经验的猎手会继续持枪瞄准不动,等待枪响。杨勒腊为我失去猎杀野猪的机遇感到十分惋惜,他说让送上门来的美味白白跑掉了。的确,如果我射中了那头野猪,以后则可以用来吹牛皮,炫耀我在景颇山当猎人的故事了。
时间过去了半个世纪,当年我在约岛坝插队落户经历过的那些事,至今难忘。
(知青情缘荐稿,编辑:刘乐亮老师)
作者:杨霖(昆明高中六七届2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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