钓鱼,是以垂钓者与鱼的一场关于贪欲的较量为全过程,期间在夹杂了太多的甄别、试探,耐心、饕馋,凶猛、残忍之后,又必然以鱼的上钩为终结。——题记
重新点燃想去钓鱼的冲动,当全然归功于同事。他绘声绘色地描述自己钓鱼的洒脱;酒席间,竟上了两道他钓来的鱼。这味觉与听觉的立体引诱,终于使我无法抗拒。
我从小在海边长大。尽管村里的乡亲原本都不出海打渔,但那三面都能直接望见海的优越,夜晚时时听到的来自天际间海潮的轰响,让我不得不有此自诩。第一次参与钓鱼,大约在我十岁的时候。那次我没真正摸到鱼竿、鱼钩,只是默默而新奇地跟在别人屁股后面,随了人家的小心而谨慎,跟了人家的得意而欢呼。吃了钓来的鱼,但也没留住太多的印记,与市场上买来的竟没什么不同。第二次参与钓鱼,是几年前的一次随意之举。用了别人的鱼竿、鱼饵,于海边的小水塘里钓来三两条一虎口长的小胱鱼,就连吃也没有印象了。
胱鱼,是黄海的特产之一。通体溜滑,鳞片极小而常被忽略。它们有极宽大的嘴巴,常于近海海域和人工饲养的虾池里出现,抢食虾食和吞噬蜕皮的虾。肉质细腻,可红烧、清炖(我的最爱),味道极鲜美。但长不大,只有一年的生长期。传说最早胱鱼也多年生,落一个如今的下场与它的狂妄有关。它贪吃,食量极大,曾夸下“一年长一尺,十年吃龙王”的海口,结果被龙王听到了……野生的胱鱼一般较瘦小,不如虾池里的肥硕。
我们急匆匆到达这片虾池,是下午两点。据说太阳西偏,胱鱼更容易上钩。
这是丁字湾的更深处,也是接近于已成为国家海洋发展战略和区域协调发展战略的重要组成部分的“山东半岛蓝色经济区”中的“丁字湾海上新城”的腹地。眼前,三面都出现了山,这是群山环抱的一片宽阔的海域。轻柔有些凉意的风,正从东南方吹来,连续不断地掠起水面的波纹,款款地一直跃向北。几个相对独立的虾池接连在一起,也一直朝向北,去接触那更远处的已经建了高楼的世界了。
我们不知从哪下手,暂且与池边放了工具,不停地看向四周。每个独立的池子有四五十亩地大小,都囤积了宽广的海水,一格一格地延伸,一片一片的蔓延。池与池之间是“围墙”,也是供人行走的“坝埂”,很有古代里“井田”的味道。
远望见早晨就已经来钓鱼的两个同事,正擎着鱼竿,时时朝我们望过来。因为太远,也省却了打招呼的必要。老刘绕着坝埂向西,直直地去寻鱼饵——海蚯蚓。眼前虾池的主人——一个看上去30左右年纪的小伙子看到了老宋,几声“老师”的欣喜过后,便领着我们进了他的小棚子。
这棚子小得足可以用“袖珍”来形容。三分之二留作小伙子和他妻子二人居住,一张简易双人床、一张放了电脑的桌子、一把椅子、几个马扎子就是全部的家具,余下的空间,留给了堆在一起的纸箱子;北边剩下的三分之一,是他们的厨房,里面摆满了燃气灶和锅碗瓢盆,有一个高压锅还直接出到棚子外面,接受更多一些的海风和阳光了。
他取出自己的钓具包,熟练地将浮子、鱼钩、铅坠绑扎到量着我们的新鱼竿截取的尼龙线上。在一边站着看这一切的我,只有咂舌的份儿了。他边忙活便跟老宋攀谈,似有太多的话题要说,那爽朗的笑,那真诚的脸,终于让我不忍惊扰,转身掀开那轻的门帘,出了小棚子。
海风依旧在吹,略略偏西的太阳,将整个世界照得通亮。天空和海水,都一样透着湛蓝,清晰得让人怜惜。这里的海滩是泥底子,很厚很黑,早先盛产一种贝类,叫蚬。它有浅黄色和白色交相辉映的质地很薄的壳儿,蚬肉鲜嫩肥美,是当地酒宴不可或缺的一道海味。我的老家距离这里并不太远,但小时候足不出户的我,却第一次站在这出蚬的地面上,放眼领略这后来废了泥滩筑坝挡起来的虾池了。蚬,还养,不过料想不如虾池惹人的眼。
挖鱼饵的老刘还是不见踪影。多半是进到低洼处,执着、谨慎地于淤泥里找寻海蚯蚓。逡巡几个来回,有些无所事事,便又回到小棚子里。
我的一根鱼竿做好了,被缩起来,制作好了的线绕在一头,不锈钢的鱼钩正歪在那里,显出森森的光。
“这真是太好了,给他点钱吧!”我对老宋说。老宋嘿嘿地,只是笑。那小伙子抬头,渗着汗珠的额头下,飘出惊愕和迷惑的神色:“老师你说些什么啊……”
我当然知道自己说的是错话,但见他如此细致地帮我们的忙,没有一丝一毫的计较成分,除了送上最不值钱的钱的意思,还能说些什么样的感激呢!她的年轻的妻子,在他身旁的床上耷拉着腿坐着,脸膛有些黝黑——这是海风和阳光的杰作。初到时,我曾眼见她正将一根长长的鱼竿放在坝埂上,朝我们投来几点探寻的眼神呢。他应和着自己的丈夫的话,倒水,递烟给我:“有什么啊,刘帅喜欢你们来,他好客……”
“这是我毕业班的班主任!”刘帅用神色指指坐在马扎上的老宋更正道。但马上又接上了与老宋先前的话题:“就一顿饭,还行吧。有时候跟我丈人倒着(胶东方言,轮换、轮流)看……”她便不在说话,只那么静静地看,静静地坐着了。
“夜里还要到坝埂上转吧?”感觉自己总不说话不太礼貌,我插了一句。“以前不用,现在不行,整宿都得溜达。”他说,依旧埋头做着浮子。
“刮风下雨,这棚子还不轰隆隆山响啊!”老宋也趁机感慨。“棚子倒没什么事,底下钉了好多橛子,结实着呢……去年,那场大雨,将我关在笼子里的藏獒,连笼子一起掀进水里了。”他依旧用神色指指棚子门口的左侧,那是很长的 “池子”,应作排水用的水沟。但我很快将视线收了回来,似乎在想他说的藏獒的命运了。
“明年不住这棚子了,做一个板房……”他继续说。
“对!板房可以装空调。”我说。
他的很干脆的应答,我并没有怀疑。近年来,沿海一带的雅片鱼、对虾、琶虾、海螃蟹等海产品养殖,一直是我们当地的支柱产业之一。不少人在轰轰烈烈的养殖业大战中脱颖而出,成为富裕户。但随着城市化进程的日渐加快,不少海滩沦为楼盘、豪宅的势力范围,越来越多的人,正面临改行的危机,他们当然心存不甘。
但这一矛盾的最终解决办法,目前来看,还就补偿了事一种。这一点类似失去土地的农民,他们将良田“卖给”开发商,一次性获取大量的金钱好处,于是有人开始过好日子,追求高品质生活。但细想,这其中暗藏的窘迫,似乎被堂而皇之的假象遮掩了。他们的后代,将面临没有土地的现实,而失去土地的补偿,又被上一辈人消耗殆尽。他们只能被迫接受进入工厂做工的命运……
城市化进程,对一个地区或者一个国家而言,是一种进步,亚沙新城、宝龙城、碧桂园、万米海滩浴场等重点工程的落成,的确给我们当地增添了太多的现代气息。但牵涉到老百姓利益,至少在转行的那几代人身上,将会是一种不适应,是一种煎熬。这是大局和小家的矛盾问题,但其中又夹杂了太多当政者好大喜功的主观意愿,让这种人造进步平添了不少被愚弄的色彩。
随着半岛地区蓝色经济区工程的不断推进,眼前的这片平静而富有的海域,注定会被高耸入云的摩天楼覆盖。那些阳光下的湛蓝,那些温湿的海风掠起的惬意,也会彻底退出人们的生活——太多现代气息,会给自然生态带来伤害。我们喜欢高楼林立的惊叹,但更加喜欢沐浴着海风,肆意躺在沙滩上休闲的惬意。
老宋走出棚子,拎着他的鱼竿。老刘也回来了,端着从淤泥里掘来的半塑料瓶海蚯蚓,尽管遭到老宋的埋怨,但他还是笑呵呵地只顾忙活去了。我则与老宋鱼将挂好了鱼饵的鱼钩甩进虾池里了。老宋一边甩,一边说:“刚下去就钓上鱼来,才算精彩……”话音未落,钓上来一条极小的鱼。在老宋眉开眼笑中,我的投放的鱼钩有些太安静。
水面的波纹一层层晃动着。那浮子犹如漂浮在海边上的小船,随着那些波纹,也不停地晃动起来,终于形成颠簸的阵势。忽然,我逐渐拉紧了的线,有断断续续的震动感,我赶忙拉起——两只光秃秃的鱼钩闪着清晰的光亮。“你这样挂鱼食,不被黑老婆儿(胶东方言,大头的类似鲶鱼的一种小鱼,是虾的天敌)零揪(胶东方言,零碎拿去)了才怪……”在一旁的刘帅看到我重又挂鱼饵的笨拙,忍不住说道,“看来你不是很会钓鱼……”
他的委婉的语气,并没有对我形成直接的“伤害”,但我还是有些不自然地笑了笑,拽下串了一半的海蚯蚓,重又像串肉串般,沿着鱼钩的形状将海蚯蚓套了上去。整个鱼钩,穿上了海蚯蚓的外衣。一手拎着最下面的鱼钩,另一只手连忙甩杆。鱼钩、铅坠、浮子腾空而起……
湛蓝的天空下,那线划过一道美丽的弧,飘忽着,宛如扬起的鲜亮的旗帜。落进虾池里,在水面上激起一连串美丽的浪花,砰砰连声。仿佛我的飘忽的心,忽然落了地,便揣想鱼钩自水面下落的阵势,那该是缓慢的厚重,也该是舒爽的沉落。当一切归于平静,水面上只留下那橘红色的浮子,在随着粼粼的水纹晃动,那颜色太鲜艳,该不会惊动胱鱼吧?但我又有宁愿鱼儿都能看到它的醒目,远远地奔过来,展开一场动人心魄的角逐。
这漫过人腰的水下世界,该是如何的精彩?有虾,有螃蟹。胱鱼们一定也是穿梭于这世界里的霸主,它们除了争抢虾食,就是将蜕了皮的软软的虾当做餐饭。这也是虾池的主人同意我们钓鱼的主要理由,每少一条胱鱼,就等于留下了更多的虾和节省了虾食。“有了!”随着老宋一声吆喝,一条不小的胱鱼被甩出水面。老宋一边从鱼钩上摘下胱鱼,一边朝我这里看过来,那神色是观望也是探寻,更多的,是一种自豪。我的浮子还在动,一颤一颤的,很悠闲。
我不知道浸没水下的鱼钩是否也随着浮子在晃动,万一沉了底……将线拉起,轻轻拖拽几下,也许那鱼钩也就被确定在动了吧。正在犹豫,那条线猛然有被拉紧的感觉,那浮子也下沉到从来没遇到过的样子,狭长的尾正直立起来,朝向空中。我立刻感觉到了什么,用力一拉鱼竿,那弯曲起来的杆便将浮子急速拽离水面,跟在后面的是铅坠,再后面……
一条胱鱼被挂出水面。我心中一阵狂喜,终于逮着一条,嘴里不由自主一声“啊”过后,那衔着鱼钩的胱鱼从空中跌落在坝埂上。我两大步冲过去,拎着线拉起。鱼钩正挂着胱鱼的嘴,很深。它身上的鳍竭力张开,仿佛是两条长长的翅膀,正要飞起来逃离我的控制。我慌忙一把将它抓住,滑滑的,黏黏的,有很好的质感。一股异常欣喜的感情填满了我的心头。
我费力将鱼钩取下,抓着鱼朝老宋望过去,空中碰到了他笑眯眯的眼。我将鱼丢进桶里,“噗通”声响。“我们将鱼分开吧!”我说,没等老宋答应,我直直走到最初堆放物品的地方,从老刘那高大的桶里拉出来一个网兜,又回到老宋的桶旁,抓起刚才的那条鱼,毫不客气地塞进网兜,先前钓上来的那条小鱼也在,拿在半空,又丢下,捡了一条大的。这大鱼是老宋的劳动成果,但现在,它是我的了。
远处,老孟他们也在专心致志。
我蹲下来,从那小桶里黝黑的淤泥里挑出几只海蚯蚓,左手仔细捏住,找了它的嘴,对准鱼钩一点点套上去。海蚯蚓很神奇,总能将修长的身体从我的手指的夹缝里一点点地挪出去,而且稍稍用力便主动断裂。“老刘弄些什么破鱼食,早知道这样,我早早去海边挖些来……”老宋也过来取鱼饵,不断地嘟哝着。我“嗯嗯”连声,一边又将第二只鱼钩串上海蚯蚓。
再将鱼竿放下去,我俨然一名老练的垂钓者了,无论神态,还是动作——沉稳、悠闲而又不失警惕,坦然、洒脱而又极具敏锐。从第二条鱼被收入网兜开始,胱鱼上钩,已经不再是悬念,也不再是用来显摆的理由了。我望着依旧深蓝的水面,将嘴唇撮起来,轻轻吹出不成曲调的乐音,只待那“愿者”自来上钩了。
坝埂上行走的人逐渐多起来。有赶来步我等后尘者,有家住附近的刘帅的朋友。刘帅也路过我的身边,探头瞧一眼我摆在坝埂显著位置上的网兜,类似自语般的一句“不少啊”之后,留一个背影作为对我满怀感激地望过去的回应。我不知道其他人钓了多少,但我的确感觉自己战果颇丰,时时就有欢蹦乱跳的胱鱼被我潇洒地从池子里拽出。
“哎,你行啊!钓了不少……”老宋擎着鱼竿走了过来,盯着我的网兜,感慨道。我没去看他的收获,转头相视一笑,便又很敬业地盯着我的晃动均匀的浮子。“能钓上螃蟹来呢……不过降(谐音,胶东方言,相当于“刚刚”)出水面,就会脱钩,”老宋接着说,“万一钓上来,得给人家放回去……”我点点头,惊叹螃蟹的精明了,夹着鱼饵正要吃,猛然觉得被拽出水面,就赶紧放了咬紧的螯钳了。
螃蟹、虾和胱鱼,在口味上很相似——喜吃海蚯蚓。就连我,也有这偏好。每年春天,总要吃几回海曲神(谐音,胶东方言,海蚯蚓)。可以熬汤,也可以与韭菜一起炒着吃。汤汁有些发白,粘稠的,很诱人,味道极鲜美。但在以前,它与狗肉一样,都上不得宴席。刚上岸的蜢虾里,倘若搀了海蚯蚓,卖家和买家都要将其挑拣出来,丢在一边。鸭子们很喜欢,往往用了那扁平的嘴只一戳,在咬住一头,留一大半在嘴外面的时候,就仰起脖子,将鸭头上上下下一阵颠簸,囫囵吞食;鸡也喜欢,但鸡们往往沾了嘴尖的优势,轻轻一啄,海蚯蚓被断为几截,再被分而食之。也有用爪子摁住,拽拉一阵,左右猛甩一阵,大饱口福的。
临近清明,是海蚯蚓最好吃的时候。但吃之前,需将它们的内脏除去。处理的方法很简单,捏住它们的尾,另一只手的两个手指将其夹住,沿尾部到头的方向边滑动边挤压,海蚯蚓的内脏便经它们的嘴,被捏出体外了,然后再用清水洗干净即可下锅。如今只要是海货,就是海鲜市场上的抢手货。海蚯蚓火了,与它们一起肥美可口起来的琶虾更火了,往往百元钞票才买到一公斤。
那一年,我还小,正有河南一帮乞丐流行乡里。他们几乎是挨家挨户索要玉米、小麦面粉,倘有未来得及磨出的,给几瓢小麦、玉米也能打发。一个个头不高的河南人出现在我家院子里,妈妈没来得及迎出来,他已进了正间迎了进去。此前也来过几拨,妈妈不太情愿再给他们,便建议他拿一些北边方桌上的两盆煮好了的琶虾。那人拎着补了很多补丁的口袋,转了几下,憋着嘴摇摇头,拒绝了。此后,我经常想起这件事,越是琶虾贵的时候,想起得越分明。在那人看来,凡是主动推荐给他的,一定不是什么好吃的东西。况且这虾,又不能积起来去卖钱。
再后来,听到一句俗话,这情境记起得就更分明了——“讨饭吃还嫌凉”。
“钓了多少?”老刘从北边也擎着鱼竿过来,将我的思绪从河南人那里拉了回来。当新奇感一过,我已不太热衷回答这类善意而淳朴的质询,数量能够说明什么呢?钓鱼,是以垂钓者与鱼的一场关于贪欲的较量为全过程,期间在夹杂了太多的甄别、试探,耐心、饕馋,凶猛、残忍之后,又必然以鱼的上钩为终结。说到底,钓鱼,对垂钓者而言,是一种攫取,一种贪婪;而对于被钓的鱼而言,无论如何都是悲剧,一种因为贪婪而招致的关乎生命的悲剧。
“呶,在那呢!”我指指那网兜。
“不少啊……”我没问他的“战果”,他就主动交代了,“我还一条没条(胶东方言,一条也没有钓着)呢!”
一条没条——我下意识地跟着他的语气重复了一遍。论起来,时间已不短,作为钓鱼老手(至少有过很多次垂钓的经验)的他缘何“一条没条”?我见过他的逡巡,也见过他如我一样的握着鱼竿,静静地盯着水面的世界……正要将这不解递过去,又一条胱鱼上钩了。
老刘和老宋一直朝虾池的南面走去,渐模糊在不远处的拐弯处。坝埂上又来来往往一些人,他们除了好奇地看看我网兜,也不太想惊扰我的全神贯注——都是垂钓者,少说为宜。
太阳已经走远,直至悄然隐没的远处的山峦里,不知所踪。眼前的世界,蒙上了一层淡淡的黛青色。我一直没去清点网兜里的鱼,只在长度不过百米的坝埂上来来回回。期间看到过死了的螃蟹,仰面朝上地将白白的肚子仰着,随着水波在一起一伏地动;也见到过趴在虾池边水草里的螃蟹,也一动不动,仿佛正在淡忘整个世界,我用鱼竿轻敲它的壳,依然没反应。我想看到什么呢?那些活灵活现,悠来疾去的,我无缘见到,蛰伏岸边的,多是死或将死。
浮子又下去了,下去的很彻底。纯粹是自然反应,我猛力甩起鱼竿,就在浮子、鱼钩腾空而起离开水面的一刹那,我吃了一惊——一只绝对超过半斤的青灰色螃蟹被我拉了出来,也在半空中画一道弧,跌落在坝埂上。果然应了老宋所言,还真有好事的螃蟹赶来凑热闹。我立刻拔脚冲过去,想抢走别人看到之前,驱赶它回虾池。但螃蟹也拔脚便跑——我这样的庞然大物,它做梦都没想着见到——但并没按照我的意愿,而是朝向坝埂的另一边,丛生着的草间,跑去了。赶过去,我见到了它厚重的壳和支楞起来的两个火柴棒的眼。并时刻保持着,在我对它可能带来的伤害(比如摁住)之前,跃身而逃。
我直起身来,我决定放弃了。任由它终于窜着草丛,逃向坝埂另一边那狭长的水塘了。“阴(胶东方言,人家)不让弄螃蟹……”不知何时老宋出现在我身后,没等我解释,便说道。“我没弄,许是被鱼钩挂上来的。”我说,声音里藏着些冤屈。
“对吗?!”显然老宋核实了情况之后,在转移话题,“你钓的鱼是我和希强(老刘)的总和——让一个从未钓过鱼的人给比过(下去)了,这真是笑话了……”没等我开口,他很快又说:“这地方鱼不少!”
少了比较,便没有发言权。至于其他池子里的状况,我没亲见,自然无从评判老宋的话妥帖与否,但我相信胱鱼不是虾池主人有意播种,都是给池子灌海水时,随波而来,说均等不为过。至于老宋钓过的池子里的胱鱼“少”,或者也有垂钓的人多了的缘故……不去辩驳——多就多吧,解释我钓的鱼多的原因,主观上刻意刨除我聪明的因素,这也是唯一的理由了,我懂。
暮色沉沉了,远处的山峦终于看不见,就连不远处毗邻的的其他虾池也终于隐约起来,与朦胧连成一片得模糊不清了。老刘终于开了胡,正喜滋滋显摆他钓的鱼个头大;老宋则悄然站在我的左侧,忙不迭地一杆又一杆地放下去;老孟从北面那片池子间的坝埂上也过来了,他的手里竟然有两条鱼竿,而且当着我的面摆一个远距离投钩的动作,很潇洒。我于是惊羡这动作的优美了,唏嘘连声,但也止不住有鱼继续咬我的鱼钩。
饶虾池一圈,喂虾食的刘帅和妻子推着载有虾食的小推车也过来了,一面将一瓢一瓢的虾食撒进池子里,一面连声赞叹我的鱼最多。而我毕竟没去点数,淡淡一笑,又钓一条。“咱回去吧?看不见了!”我说。他们立刻都相应,纷纷收拾渔具,朝那小棚子的方向走去。
夜色更沉了,终于连眼前的景物也分辨不清。但热情的刘帅建议我们称量一下各自的硕果。我钓的鱼果然最多——八斤。老刘一边由衷赞叹着他钓的四斤鱼个个肥大,一边毫不吝惜地送给了我。“我不吃鱼——”面对我的推辞,他果断而坚决。
回去的路,也便在摸索中辨认了。来时因多了新奇而终于没有顾得上找参照——即便当初留意,暮色里也会变了模样。我当然记得来时的路,太多拐弯太多陡坡,大白天也需谨慎慢行的路况确实不少。我果断提议老孟,跟我一同走高速。入口处,后视镜里果然看到了老孟的面包车。
一路兴奋一路灯光,出了高速路口,绕道送回老宋和老刘,眼前便是我独自一人回家的路了。夜色阑珊,一切都在灿若云霞的光里变得有声有色起来。
有人说钓鱼如打牌,往往生手、差手能揭(胶东方言,摸)到好牌,但我对此持反对意见。我很少玩纸牌和麻将,偶尔凑数上了阵,纸牌和麻将也从来没有眷顾过我的差和生疏。若要论一个究竟,那也只能从沉住气,少欣喜,多思量这个主观因素上入手了。生事、难事,不要有为难情绪,更不要在做之前就放弃;多用心,才是把事做好的前提,我始终以为。
【本文2013年10月在新浪博客发布后,2014年5月《垂钓》杂志刊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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