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我在差不多七八岁的时候,学会了查字典,于是疯狂迷恋识字。只要是不认识的字,就要翻出字典查一查,读一读,认一认。
那时候家里没几本书,父亲的柜子里有毛泽东语录,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和红楼梦。前两本的字,我都会认了。但是父亲不让我读红楼梦,说难懂。还说,等我再大点给我买西游记。我一听高兴坏了,就把读红楼梦这件事给忘了。
某天下午,我又想识字。于是便翻起家里的衣柜,在父亲的大衣下面找到一个铁盒子。里面放着父亲母亲的结婚证,结婚照,和户口本。我翻开户口本,一页一页地认。
我在认完姓名、性别、民族、住址等几栏后,在文化程度一栏发现端倪。父亲的那页,文化一栏写着“高中”,母亲的那页,文化一栏写着“初中”。
读到奶奶那页,我的目光以此扫过姓名:罗相云,性别:女,出生年月:1930年3月25日,民族:汉,籍贯:乐山市犍为县;然后在文化程度一栏,我遇到不识的字,第一个念,文。第二个字上面是死亡的亡,下面是目光的目。
看见不识的字,我特别兴奋。跑到外面,拿起字典翻起来。不一会儿就查出,这个字念mang。盲。字典给出两个注释,1.瞎;看不见东西。例:盲人,色盲;2.比喻对某种事物不能辨别或不懂。例:文盲,盲从。
所以奶奶的文化是“文盲”。
第二天,我兴致勃勃地来到学校。课间休息时,我将自己手抄的纸条递给刘老师。刘老师是班主任,教语文和政治。她个高,长发,也长得漂亮,就是脾气不太好。
如果班里哪个同学有作业没完成,她就会拽着他的衣领和他的书包一起扔进办公室,先打手板再罚抄课文,不完成回不了家。每周一班里都有同学被拖走,有的哭闹,有的喊叫,有的直接瘫软双脚任刘老师拖拽,这景象就像屠宰场里杀猪匠拖拽猪崽一样。
不过,刘老师对喜欢提问的孩子倒是十分友好。如果问题问得妙,她还能微微笑。她展开我递过的纸条,皱起眉头。我心想,完了。难道我也要被拖进“屠宰场”?
“文盲是什么意思?”刘老师读着纸条上的字,抬起头看着我。
“怎么会想起来问这个?”
“就是好奇。”
“文盲,就是不识字、不写字、不讲理的人。”刘老师说道。
“不识字,不写字,不讲理。那小孩子也不识字,不写字,不讲理的哟。”
“嗯,对。不过文盲,一般是指成人,就是大人。”
刘老师看我若有所思的样子,接着说道。
“是你身边人有文盲吗?”
“我奶奶。”
刘老师皱起眉头,嘴里嘟囔着,开始推算我奶奶的年龄。
“我奶奶是1930年3月25日出生的。”我脱口而出。
“哦,那个年代的人啊,难怪。不容易,不容易啊。”
“刘老师。”我又问了第二个问题。“你说,文盲是不识字,不写字,不讲理的大人。”
“对啊。”
“但是我奶奶挺讲道理的呀。”
“哦?是吗?”刘老师脸上突然迸出一丝笑。我眉头一抬,这问题还算问得很妙哟。
接着,她轻轻叹口气,然后对我说。“我给你个任务,你回家问问你奶奶小时候的事情,然后写篇作文给我。”
“哎呀~”我愁眉苦脸地抱怨起来。“我是想来问问题的,看见你笑了,还以为你高兴,结果反倒挣了份作业。”
刘老师突然生气地拍了一下桌子,“少废话。让你做就做!作文这周交给我,不少于300字。”
我收好纸条,灰溜溜地转身。出门前,刘老师转头说了一句:“周五班会课,你要全班朗读。”
“哦。”我怯怯地答道,退了出去。
放学回家的必经路上,有一片茂密的竹林。夏天,躲在竹林下的阴凉里,无论外面多大的太阳,都能感觉舒爽。若能有一阵微风吹过,那简直比家里电扇还凉快。
从学校步行回家,用不到十分钟。但我总喜欢在竹林里耽搁一会儿,有时能捉几只笋虫,有时拾根竹当金箍棒耍,或者就待着,听竹叶在风里的沙沙声。
我该怎么给奶奶提“文盲”的事儿?她会火冒三丈吗?会说我没大没小吗?越想越郁闷,越待越燥热。竹林也没了往日的舒爽,吹到脸上的都是滚烫的热风。干脆,提上书包往家走。
我家位于丝绸厂家属院,建筑是红砖砌成的筒子楼。好处是热闹紧凑,邻里之间关系融洽,方便照应。坏处是厕所公用,大早上男厕所尿尿都得排队;隔音不好,谁家孩子挨个揍第二天全校都知道。
我回到家,奶奶正戴着老花镜,坐在屋门口缝着我踢足球磨破洞的裤子。看见我回来,微微抬起双眼,但手上还是忙活着。
“幺儿也,回来了。”
我没有答话。心想,都是因为你害得我要多写一篇作文。本来约好跟同学一起打弹珠的,黄了。
“给你买了点菠萝,已经泡好了。”奶奶见我没答话,接着说道,“先洗个手再吃啊。”
我盯着厨房灶台上陶瓷盆里盐水泡好的菠萝,轻飘飘的,黄澄澄的,有棱有角,看着就知道酸甜适中。我洗完手,在衣服上蹭了蹭,徒手从水里捞出一块,放进嘴里。上下牙压迫着清香四溢的果肉纤维,迸发出酸甜适中的丰盈汁水兵分两路,一路从嘴角溢出,顺着嘴角流向脖颈,一路伴着腮帮子快速分泌的唾液滑入喉咙,酸、甜、凉、爽让全身汗毛竖立,味蕾的刺激直冲天灵盖,身体里所有的燥、热和不快在一瞬间烟消云散。
我端着盆,坐在门槛上,大块大块地吃着。奶奶在我旁边,时不时地朝着我眯眯眼,手上的活依然不停。
“对了,奶奶。”我含着菠萝含糊地问道。
“安?”奶奶应着,视线依然盯着手上的针线。
“你小时候读过书吗?”
“没有。”
“所以你是文盲吗?”
奶奶手里的活突然停下来,像骤停的车床,身体轻轻地一震。她放下手里的针线,转过头看着我。慢慢地说:“是的。我是文盲。”
“那你为什么不读书呢?”
“我为什么不读书啊。”奶奶若有所思,“那时候,不饿死就已经不错了。能读书,那得是什么身份哟。”
“我们家以前很穷吗?”
“那年生哦,哪家不穷嘛。都是吃糠咽菜的活路。”
“那你给我讲讲那时候的事情哇。”
“嗯……我想一想啊。”奶奶仿佛陷入沉思,过了很久,她才又开口,“很多事都不记得了,不过跟我爹去买米的事情,还能回忆起来点点。”
“爹,就是老汉儿么?”
“对呀,对呀,以前喊爹,现在喊老汉儿,还是喊一个字都时候亲。老汉儿,老汉儿的,感觉不亲,不亲哟。”
奶奶一边说,一边收拾起针线,我们俩祖孙就坐在家门口的门槛上,在那个炎热的傍晚,聊起她小时候的事情。
(贰)
四十多年前,奶奶家住在现在市中区演武街的位置,你上学要经过的竹林前面点就是老房的位置,不过都已经拆完了。那时候,家里一共五口人。我是老二,老大是姐,老幺是弟。我爹常说,“还好两个大的都是女哦,不然都要拉去打仗,去了就回不来咯。”
爹有一件麻布做的袍子,每次要上街他就要穿上。所以,一看见他拿出袍子,我们就吵着要他带我们上街。爹偏心,重男轻女,每次上街都只带幺弟,还给他买豆腐脑吃。幺弟不承认,但是我看得出来,嘴角上都还有海椒颗。
爹说:“幺弟以后是要给他养老的,是罗家续香火的。所以要留钱来供他读书。”我和姐都认,男娃子嘛,是该要有点文化。我们读不读无所谓,你看我现在,不是一样过的哦。
有一年夏天,比今天还热得多。大早上就出了明晃晃的太阳,眼睛都睁不开的,站住太阳底下感觉针在扎一样,不出汗,但是皮肤烧得痛。
那天幺弟不在,我爹就带我上街。他一边穿袍子一边说:“马上就要打谷子了,新米出来,老米就要折价,我去买点回来。”我听着高兴惨了,就帮爹背了水壶,拿了烟袋,坐在门口等他。
不一会儿他就出来了,他走在前面,我跟在后面。碰着熟人我爹就点头给他们打招呼。那些人都说,“呀,老罗,今天怎么带闺女上街,你幺儿喃。”
我爹就笑眯眯地回道:“狗东西的,耍去了,耍去了,没见人。”
卖米的场子在现在的叮咚街附近,现在路好走,可能二十分钟就到。那年生不晓得咋个七拐八拐、爬坡上坎的要走接近一个钟头。米店伙计跟我爹是熟人,以前一起下过苦力。但是人家会打算盘,就找到了米店的活路做,我爹说,米店上班的就是好,饿不死。
“嘿,老罗。稀客,咋个今天带女上街喃?你幺儿喃?”我一听就晓得,爹经常带幺弟来卖米。
“狗东西的,跑去耍去了。”爹坐下,接过烟袋,点着递过去。“来一口?”
“不了,不了,这会儿不能抽。一会东家看见不安逸的。”伙计推辞着,搬了根凳子挨着爹坐下。我就站在旁边,听他俩摆龙门阵。
“嘿,你晓不晓得。宋老五那个幺儿,死求。”米店伙计小声说到。
“哪个老五哦。”爹含着烟袋回道。他的嘴唇在烟嘴上用力地吧嗒吧嗒地吮着,烟圈从嘴角慢慢溢出,越来越多,越来越浓,模糊他皱起的五官,几秒钟后又逐渐清晰。
“就是我们一起下劳力的宋老五哟。”
“啊?你说宋兄弟啊。他三个幺儿,死了两个。你说的是哪一个?”
“还哪一个,最小的那个幺儿。遭土狗啃了,狂犬病死的。现在三个都死光求,个都不剩。”
爹深深地吸了一口烟,烟袋锅里的烟丝快速泛起丝丝的红光,又暗下去,浓密的烟从嘴里吐出来,不再慢慢悠悠,而是快速地飘过头顶,向屋檐四散而去。
“造孽啊,造孽哦。”
“他如果来找你借钱,你不要借哈。”
“为啥子不借?”
“你才糊涂哦。他儿都死光了,谁给他养老,送终。宋兄弟都几十岁了,他还能挣钱还你嗦?”
“造孽啊,造孽哦。”
“我不跟你摆了,你是买米不。马上打谷子,旧米给你折点本卖。我给你多倒半碗。”伙计终于把话题绕回生意上。
“哎呀,差点把正事搞忘。要买,要买。相云,把米袋子给你赵爹。感谢了,感谢了,老赵。”说话间,爹从裤腰带中间摸出几块钱,放在柜台上,然后起身拍拍袍子上的尘土,把烟袋锅向着鞋底子敲了敲,递给我拿着。
我是女娃子,扛不动米,只能帮爹拿着水壶和烟袋。他说歇会儿,我就停下,他说走,我就跟在他后面。
走到叮咚井时,爹说歇会儿,去讨点井水喝。我就和爹坐在井边的亭子里乘凉。火辣的太阳把黄泥巴土路晒得发白,树上惨叫的知了也像是晒得断了气。
亭子旁边的有一个口巨大的池塘,一座拱桥把池塘一分为二两个半圆,名为月洱塘。池塘里长满了粉色的荷花,荷叶上的水珠反射着阳光,有些刺眼。红尾蜻蜓在荷花荷叶间飞来绕去,仿佛热锅烫脚不便立足停留。
到了傍晚,太阳落下去,温度降下来,塘边总能听见清脆的青蛙叫,还能看得见月亮的倒影。是乘凉的好地方,只是蚊虫不少,一叮一包,痒得心慌。
池塘的北面是一座文庙,说是武则天的时代就有了。被洪水冲垮过,清代康熙年间又重新修缮过。现在已经算国宝文物级别了。
去年的时候,有个外省来的学校搬过来,就安顿在文庙里。突然文庙里多了好多人,有学生,有老师,他们每天都热热闹闹,感觉都能吃饱。还穿着统一的衣裳,女娃娃是天蓝色的上衣和深色的裙子,好看的很。我问我爹,他们是哪里来的。爹说不知道,只晓得他们有文化,有知识。爹攒着钱,等幺弟长大了也让他来这里读书,学知识。
突然,池塘旁边闪过一个熟悉的身影。
“二狗子!站到!”爹吼道。
二狗子停下来,看到了我和爹。走过来规规矩矩地打招呼。“罗爹,相云。你们也来听读书啊?”
“听什么读书,我是陪我爹来买米的。”
二狗子是我们演武街上的邻居,比我大两岁。他哥是大狗子,前年出去打仗,就没回来。现在家里就剩他一个,他爹不让他去打仗,也没钱给他读书,就这么闲着,偶尔帮家里编点草鞋活路。
“走,相云。跟我听读书去。”
“什么读书。我不读书。我家的钱都是留给幺弟读书的。”
“嘿,不花钱,不花钱。就是在文庙坝子里,听大学生读书。读书本,读诗歌,好听的很。走吧,走吧。”二狗子说得提劲,然后看向我爹。
我也看着我爹。
爹闭着眼睛,抽了一口烟,慢慢吐出来,说道:“去吧,去吧。听一会儿也不碍事,但是过会儿就要回去哟。”
“知道了,爹。”
我跟着二狗子跨过月洱塘的拱桥,走进文庙的大殿,就隐隐约约听到读书的声音。
“这是什么学校?”我问二狗子。
“这是武汉大学。”
“武汉是什么地方。大学又是什么东西。我只晓得我幺弟明年要读小学,大学和小学有什么不一样么。”
“武汉,我也不知道是哪里。就是很远的地方,他们过来办的大学。读书好嘛,就是要先读小学,再读中学,最后读大学。读中学就能当官了,如果能够读大学,就不得了咯。”
“那我幺弟,也能读么。”
“能读,能读,你家就他一个男娃子,又要养老送终,又要续香火,肯定什么钱都给他攒着的。读完小学读中学,读完中学读大学。就是你们罗家光宗耀祖的希望。”
我其实听不懂二狗子说的什么大学,也听不懂什么光什么祖,但是幺弟能读书,我也高兴。我和二狗子蹲在墙根里,听学堂里面传来的阵阵朗读声,甚是好听。
二狗子说,他们读的是高尔基的《海燕》。我说,我不知道海燕,只知道家燕和麻雀儿,我不知道高尔基,我只知道辣子鸡,大筲箕。二狗子说我土,土就土嘛。但是读书的声音是真的好听。
(叁)
听了一会儿,我脚蹲麻了。就站起来跟二狗子说,我要回去了。爹还在等我,下次我带我幺弟来听。二狗子跟我挥挥手,示意我先走,于是我就顶着太阳走下文庙的楼梯。
走到拱桥上时,太阳已经升到头顶了。一种刺眼、闷热的窒息感让我产生了耳鸣。几秒钟以后,才回过神来,不是我耳鸣,而是防空警报响了。
我看见爹本来靠着大树根休息,突然弹起身来,嘴里骂骂咧咧的,朝我跑过来。我听着轰鸣的防空警报,完全不知道挪步子,我没听过,也不知道怎么办。
爹把我拉到大树底下,用双手罩着我的头,我们两人依偎着蹲下,爹的嘴里还在一遍一遍地念着:“狗日的,说来就来啊。狗日的,打你妈X的仗。狗日的……”
然后,几声剧烈的炸响,砰砰砰地从远处传来。声响越来越密,越来越近。突然,几十架飞机乌泱泱地飞过头顶,嗡嗡嗡的,就像很大声的蚊子叫,特别响,闷响。
突然一下,我感觉头晕目眩。想吐得慌,忍了很久还是没忍住,早上吃的都吐了出来。我转头去看爹,他也在吐。原来是一发炸弹扔在了文庙,隔了好几十米,我都能感到一股热气冲过来,又看到文庙顶上的砖瓦飞的到处都是,没过一会儿,几百个学生从文庙冲出来,尖叫着,四散而逃。紧接着是第二发,落在月洱塘里面,溅起塘里的荷花和淤泥,到处都是。
爹虽然也被震得难受,但一直抓着我的手,把我的头护在胸口。一会儿,飞机又乌泱泱地飞回来,这次不是轰炸,是噼里啪啦地跟放炮一样打枪。我吓得紧紧抱着爹的腰,能感受到他急促的心跳,我紧密眼睛,不敢抬头,脸、脖子、身子全被汗水浸湿了,爹的后背也湿了。
街上的人像被端了窝的蚂蚁一样,到处乱窜,有人喊遭了啊,遭了啊,有人对着天上的飞机日决,也有人坐在地上哭。一会儿,飞机飞回来对着地上噼里啪啦的扫射,我看见几个人就像炮仗一样炸开,什么都不剩,只留下一团血雾。
我问爹,“他们都在跑,我们跑不跑。”
爹说,“不要跑,一跑就遭,就在这躲着,等他们飞回去再说。”
爹是对的,我们周围的房子、街道、牌坊都被炸得稀巴烂。街面横七竖八的全是死人,还有一块块的手脚和躯干。空气里面飘着混合烧焦和血腥的糊味,房屋烧焦的黑烟没有向天上飘散,全部停在房顶几丈高的地方,黑黢黢的一大片一大片,连太阳光都遮住了,昏暗模糊。
我和爹被黑烟呛得喘不过气,他就撕下一块袍子沾了水给我捂着脸。这是爹最爱的一件衣服,等我长大了,一定花钱给他重新打一件新的。我当时就是这么想的。
过了几个小时,飞机的声音小了,黑烟也散了,但是烧焦和血腥的糊味还在。爹把我扶起来,问我能不能走路。我点点头。然后爹开始四下张望,找着什么。
“爹,你找烟袋吗?”我关切地问。
“老子的米喃?”
我看见米袋静静躺在大树根旁边,一侧被池塘的淤泥盖着,另一侧被瓦片划破,白花花的大米散了一地。
“勒个狗日的。”
爹冲过去,捧起袋子,然后用手一把把地抓起米往袋子里塞。经过炮弹的震荡,爹的手不停地抖,一手下去,半把米半把土混在一起,可是也顾不了那么多。
我看到也过去帮忙,轻轻地捧起白米放进袋子里,好一会才装完。爹脱下袍子,赤裸上身,用袍子在米袋外面又包了一层。然后用力一甩搭到肩膀上,对我说了一声,“走。”
我跟在爹后面,他光秃秃的背上全是汗水。我们经过赵爹的米行,火还在烧,米行老板跪在门口,一边嚎啕大哭一边捶地。米行外面的树上,挂着两条白花花的大腿。爹让我不要去看,我就低着头走,可发现并不管用。眼睛不去看,耳朵里灌进来的全是哀嚎、惨叫、哭声和火烧的噼啪声;耳朵不去听,鼻子里灌进来的全是烧焦的糊味,血肉的腥味;除开耳朵和鼻子,脑子里又全是各种画面想象,躲也躲不掉。
那天,爹扛着米一路走,一路跟我说着话,安慰我不要怕,回了家就好了。以前,他抗米回家要歇好几次,那天我们沿路没停过,就闷着头一路走到了家。欣慰的是,家里的房子躲过了炮弹和燃烧弹的袭击。
回了家,爹就累瘫在地上了。我也害了一场病,发烧头晕的,大半个月才好。
演武街上共两个房子被炮弹炸了。其中一栋就是二狗子的家。邻居说,本来二狗子爹妈都在街上逛,房子被炸了,二狗子爹妈心疼家里的白米白面,说进去搬出来。结果进去房就塌了,先被压着然后烧死了。两天后,二狗子的尸体在文庙的废墟里被发现,听人说他是被炸弹弹起来的石头砸中后脑勺砸死的。邻居街坊都在议论,说造孽,一家人都没剩下。还说二狗子书读不成,但能死在大学里面,还是算死得有文化了。
赵爹的米行,除了大老板,三个伙计都被烧死了,赵家亲戚从乡下来认尸,三个被烧得焦糊的尸体,根本分不清楚谁是谁。赵家亲戚说最大的那块是我家的,因为他是大伙计。另外两家不干了,说赵爹个头矮,肯定是最小的那块。三家人争执不下,还差点打起来。最后米行老板出面,让三户人一家分一块回乡下安葬了。
(肆)
奶奶平平淡淡地讲述着她的故事,我听得入神,但从她眼里看不出一丝波澜。她沉默了好一会儿,望着我问道:“今天几号?”
“8月17号,咋了。”
“哦……”奶奶长叹了一口气,接着说道。
“还有两天,又要响防空警报了。每年听到警报,我就要会想起那天爹带我去买米,想起在文庙听到的读书声,想起二狗子给我说起的啥子筲箕。哎……”
我问奶奶,“那你幺弟最后读了大学吗?”
奶奶平淡的一笑,“读啥大学哦。第二年,刚上一年级,就不交作业,老师打他手心,他就跑,气的老师三天两头往家里跑,告他的状。爹也生气,但不打他,说不想读干脆就别读了。气的老师吹胡子瞪眼。”
老师走了以后,爹坐在门口搓叶子烟,时不时地念叨着:“读不得就不读,这年生,活着比什么都强。不读就不读吧,省得和二狗子一样没好下场……”
没几天,幺弟伙同街上的几个男娃子去大佛脚下游泳,娘不准,他就骗娘说去上学,然后趁娘给他收拾的时候悄悄翻窗子出去。
那几天,夹江刚刚下过暴雨,水大得很。山脚下的大人都喊他们不要下水,结果没有一个听劝的。同行的五个男娃子,遭淹死了三个。幺弟也被大水冲走,第三天在下游五通县被捞上来。渔民发现他的时候,脸都泡烂了,娘只认得他那条内裤。
从那以后,爹就不让我们读书,说读书不吉利,读书的没好下场。二狗子想读书,被炸死了。幺弟去读书,被淹死了。所以,不准家里任何人再读书。
奶奶说完,又拿起针线开始给我缝裤子。然后指了指陶瓷盆里的菠萝说,“快吃,吃完读书去。”
“奶奶,现在让我读书了,不怕不吉利吗?”
奶奶用她粗壮的手指刮了刮我的鼻尖,说道:“乖孙儿,我爹那是旧社会的封建思想,现在不读书,以后你连米都买不起。你如果敢不好好学,我喊你老汉儿把你屁股打烂。”
突然,我仿佛开窍了一般,迸出灵感。
(伍)
我放下陶瓷盆,回到屋里,熟练地拉开台灯的拉绳,拿出纸笔写下作文,洋洋洒洒,一气呵成。
周五下午的班会课上,我站着讲台上念了这篇有关我奶奶的作文《文盲》。
我的奶奶今年64岁,文化程度是文盲。
我问过老师,也查过词典。字面上说,文盲就是不会识字,不会写字,也不懂道理的人。但我觉得,我奶奶不该属于文盲。
奶奶不识字不写字,但是她买菜从没算错账,卖菜的都说罗老太会精得很,算不过她。
奶奶没读过书,但是支持我读书,她跟我说,如果不好好读书,以后连米都买不起。
我爸爸说,奶奶不容易,一手把五个兄弟拉扯大,既有工人,也有军人,还有老板,个个有出息。
我妈妈说,奶奶懂道理,邻里关系处得好,再大的矛盾都能摆平。
我的奶奶出生在三十年代,经历过战争,经历过饥荒,都挺过来了,真的不容易。
就算她不写字,不识字,她也是个了不起的人。因为她明白活着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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