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今年50岁,老葡萄架子开几株在庭院无人问津,等到一地惨剧招惹来数只绿头苍蝇,缓缓飞,越过红砖砌成的菜园,扑至豆角垂落的木杆,几朵小番茄优雅夺出。
角落里,黄瓜发力生长,要做俯视一切大主人。
东屋
后来,当院的几扇老木门在沉睡中苏醒,倾泻而来的阳光很快照进东屋,外公用来盛放工具的木盒依旧像往日那样摆在墙边,小姨多年前做生意留下的柜台体积巨大,在很早很早之前,我们把它抬进东屋的一角,如今仍在那里。
柜子隔壁,是东屋的卧室,小姨出嫁后我常因为怕被父亲打而留在那里过夜,无数个夜晚我深信有外星人会来把我抓走,那时,我不敢大声呼吸,厚重的棉被下全凭被角的小口窥视门缝外的月光,里门外的老木门一响我就把头伸进去,直到天亮。
在我的床下,曾藏有姥姥新买的塑料盆,那是我被冤枉至今的故事,塑料盆不是我打破的。当然,如果是其他人打破的,由我来承担也还说得过去。
我,家中的长孙,手底下曾有六个表弟表妹听我号令,这些都是曾经的故事了。
堂屋 老外姥 草垛 刺猬
我未曾忘记东屋,也不曾忘记堂屋和锅屋。
堂屋是院子内最大的房间,坐北朝南,从西到东依次是姥姥的卧房,堂屋的大厅,储物间。
储物间曾是老外姥(姥姥的父亲)生前的卧房,也是院子内最神秘的存在,无论夏天还是冬天,这里都充满了凉气。
姥姥说,老外姥似乎一直在这里,每次掀开布帘,确实总有一种回到过去的感受。有好几次,我清楚记得梦里回忆起他的模样,我依偎在他深蓝色的棉袄中,阳光透过泥房顶的窗口射进来,照在了我们的脸上,当老外姥想要挠挠痒痒时,母亲便从他怀中抱过我绕到他身后,用小脚丫踩一踩后背。后来,随着年龄的增长我越来越难以判断那些梦境的真假。
实际上,在我不记事之前他就已经去世了。
不久,那间屋子成了放粮食,杂物,以及姥姥结婚时一些废弃老物件的地方。
其中有一个红色大漆柜,里面整整齐齐的叠满了姥姥过去的衣服,有些早已不能穿,但她不舍得扔一直放在里面,用她的话说“这些说不定哪天可以穿到,扔了怪可惜。”小时候,大漆柜里还有一个零钱罐,姥姥常在我去找她时从里面拿出几个钱币给我,让我去买好吃的。
我那时很坏,在一次她吩咐我不许偷看后,偷偷跟在她身后发现了大漆柜里的秘密,后来我再去大院子便不再像往日那样尽情在其中玩耍,总觉得自己像探险剧里的主人公一样,寻找秘宝刻不容缓。不久,我的恶劣事迹终于被发现,父亲狠狠地打了我一顿,我那时也自觉自己做错了,没有脸面再见爱我的姥姥,于是那天下午我做了一个大胆而危险的决定:失踪。
那时,我总觉得人饿肚子就会很快飞到天上去,等到没有力气说话就意味着已经死亡了,在尚不知道饿肚子还可以撑很久的情况下,我躲进了离家不远的草垛洞内,实际上那个草垛洞就在我们家老院子的旁边,那天下午,我听到大人们整个村庄的呼喊我,从太阳还老高到草垛内再也看不清,我的肚子咕咕叫,眼球内出现星星,他们始终没有发现我。
再后来,大概是我妈路过草垛旁,那时我大概快要睡着过去,意识里微弱地听见她向父亲说“会不会在这里”。再之后就是我被发现了,奇怪的是我爸那一次并没有再打我,我很快狼吞虎咽吃了饭。当时,家里人都看着我,但是却没有一个人说话,等到我吃完,他们也都散去,就那样,我安安静静度过了一个本不该宁静的夜晚。那次事情过后,我本以为姥姥会对我很失望而不再疼我,但在第二天我放学走出校门后,再次看到她和外公骑着电动三轮车在不远处向我招手,至今想来心里仍不是滋味。
后来,同样是那个夏天,我在当初那个我躲进去的草垛里发现了一只小刺猬,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刺猬,它的刺并没有我想象中的那么硬,也不会经常缩成一团,只记得我把它们带了回去放在纸盒子里养。那时不知道应该喂什么,一些家里常见的饲食小刺猬并不吃,不久后便僵硬成一团,我哭得厉害,从此决定不再捉野外的小动物来养。
冬日 棉鞋 红芋
夏天很快过去,淮北的秋天也是匆匆来到又很快离去,当草垛的麦秸渐渐受潮发黑,冬天便来到了。那一年冬天特别冷,同时又下了一两场大雪,整个马路全是那种碎冰渣子堆叠的痕迹,很快又化掉,然后下新的雪继续堆在路面,很容易打滑,阿妈和我在那年冬天都摔了几次。
那时候,她常给我们买那种很厚的高帮老棉鞋,一开始穿得简直不要太舒服,但到第二次第三次,鞋里的绒慢慢脱掉,固做一团,老棉鞋很快便不再暖和了。我们又嚷嚷让阿妈买,但她严格规定什么时候实在穿不了了或者脚长大了才能换,就这样那些老棉鞋一直屯在我家的仓库,每年冬天阿妈都会到仓库把往年的老棉鞋翻出来让我们穿,可想而知,没一年我们不是穿新的,后来阿妈只好作罢,但棉鞋她是仍不舍得扔的,即使不穿,也觉得可惜。
再后来我们搬家,家里的旧鞋实在是堆成山,阿妈终于舍得丢一些,尽管那些鞋我们已有三四年未曾再穿过。
冬天还常有一件快乐的事,大概是姥姥家锅屋里的大灶台。
灶台常年是黑白分明的,上面贴有瓷砖的部分姥姥常做擦拭(她是一个很爱干净的老太太),灶台下面,由于常年的烟熏火燎,早已是黑的发亮,灶台里,是烧了几十年的铁架,我的快乐也从铁架中来。
每年我们家里总会常备几袋红芋,平时则用来砍几颗做红芋饭(一种混合着米和红芋的稀饭),一到冬天,铁架上便摆满小号的红芋,由于我们爱吃,又觉得在冬天它能捂手,外公也常在升灶做饭时往里面丢几颗。
大概这样,我每年冬天都要在灶台前围着,其余季节则是能远就远,这样的光景大概持续好多年。后来,姥姥的大院子租了出去,给一个外地打工卖水果的人,我便再也没有吃过那张灶台烘熟的红芋,有一次我们回院子里摘葡萄,锅屋的门是开着的,我便悄悄潜入了进去,黑暗中,那张灶台静静地躺着,就像多年前那样,那铁叉也依然在角落里斜靠着墙角,它似乎有用再次过的痕迹,大概是用来夹煤球,因为旁边有一个小小的煤球炉。
那家人也似乎并没有再用那张灶台,我在门口看见了他们从东屋接的电源。大概是怎样后来记不清了,我们很快便离去,那次以后,我便再没有回到姥姥的院子。
草木桑蚕
后来,还有一些奇怪的记忆总是不时出现。
例如柿子饼,我们那个村庄以前种有很多柿子树,姥姥的院子里也有一棵,柿子树的叶子很大一片,每到秋冬都齐刷刷地落下,堆满了小院的一角,很是好看。那些柿子也总是尝出多年前的味道,记忆里似乎这些味道是独属于那棵柿子树,后来再吃到其它柿子总觉得多有不如。
同样的记忆还有些花花草草,小姨是个很爱养花草的人,到现在也是如此,当然现在她们住的地方远不如当初她没出嫁前院子里那么丰富,大大小小无数支盆栽依次由花盆装着列在院子的砖栏上,有吊兰和各种我到现在还叫不出名字的小花,只知道它们开得五颜六色的。
同时,院子里还有月季,兰花,甚至还有一棵桑树,这桑树更是对我大有作用。
小时候我们学校常每隔一阵子就流行养蚕,每到这时我总是最开心的,因为姥姥家的院子里有这棵枝叶很茂盛的桑树,我便常摘这些桑叶给同班的几个同学。自然,我也可以短暂地拥有除了成绩以外(小学常年倒三名选手)的莫名的优越感,这对我来说很重要。
小花
姥姥家院子也常常有猫狗为伴。
从我记事起,这个小院子不知换了多少任狗护卫,猫警察。那时,狗还是用来看家的, 有陌生人进门它们便会吼很大声,我一向怕这种看家的狗,要是有拴链子还好,没拴链子的常在家中跑,你一进门它们便拥簇上来,用鼻子把你打量,若是它们满意觉得你还亲切便会摇摇尾巴,紧跟着你进里屋。
若是不满意则来不及你进屋便大声吼叫,有时候家主人要训好多次它们才不会叫,待到你即将起步要走,刚抬脚出门它们便又不知从院子里的那个角落飞快的窜出来,直到家主人一边护着你一边训着狗把你送出家门,它们才不再吼叫。
姥姥家的狗各种脾气都有,每一任都令我印象深刻,但回忆起来每一任似乎也都伴随着心碎般的死亡离场,有被小偷用毒药毒死的,有挣脱出去失踪离奇死亡的,也有深夜窜到马路上出车祸而死的,尚在我年纪很小的时候,亲手埋葬过几只,那时还依次写了日记,如“小花之死”“阿呆再也回不来了”。
有一次邻居家送来了一只很小的短尾田园犬,我和弟弟尤是喜爱。每天放学回家它都围着我们团团转,后来这只很小的短尾田园犬大概是消化系统出了问题,还没来得及我们放学见它最后一面就离开了,我和弟弟回家后久久不能相信这只小狗再也不会摇着尾巴出现在我们面前,它就是小花,我们后来把它埋葬,还留了印记,说每年都要回来看看小花,再后来,村庄里发了大水,我们家那一块是村子的低洼处,一下雨就是一片汪洋,那块用铅笔写着“小花埋葬处”的木条也很快被冲走,等到我们再去找时,只依稀记得大概的地方,我们再也找不到小花了。从那以后,我决心家中不再养任何宠物。
直到现在,每当有朋友前来问我养不养小猫小狗我都是回以拒绝,我一直以为动物向来是有灵性的,它们自始至终都知道主人是怎样的人,人尚且有亲贤臣远小人的避害心理,动物却不一样,它们不管你是贤臣还是小人,一旦认定你是它的伙伴便始终如一。
无此声
关于姥姥院子的回忆大概讲到这里就快结束了,对于那里的点点滴滴,这些年来我都始终怀有亲切之感。
一来是见证了自我出生开始的大部分记忆,二来是家中的长辈常聚于此,从离开的到现在飘零在各地的,大都曾在这里与我共有一段温馨的回忆,三来则是这院中的一草一木,一猫一狗,一物一什,它们比起前两者有着同样的地位。
我的童年大多在此度过,从开始记事以来,院中的每一间房子,院外的每一处角落我都曾与它们耐心地相处过,我始终认为我的情感教育和自然教育大多扎根于此。
每当我在外面遇到些相似的事物,怀乡之情便很快把我带回这里,有时候我在发呆时也会不自然地神游回姥姥的院子,那里好像不再仅是我的故园,还是我的心灵永远的栖息地,也大概是我死后必定要去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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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李龙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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