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若雪在自己的灵堂上空,飘了整整两日。
许是上天开恩,她肉身虽消、魂却未亡。驻足于生前的草庐,俯视着死后的人间。
回忆起这一生——父是侯府嗣子,母出身清流望族。她理应命格贵重,嫁入夫家做高门主母,受封诰命,尊荣一生。
造化却开了不大不小的玩笑。
平昭十九年,三岁的乞巧节,她被拍花子拐走。辗转流落于慈恩寺,直到九岁才被家人找回。
回到家中,才知母亲因她走失,日夜以泪洗面。三年前熬干了心力,芳魂溘然西去。一母同胞之弟见她如仇人,从不肯叫一声“姐姐”。
承欢亲长膝下之人也变了。曾经属于她的臂弯,搂着另一个爱娇卖痴的姑娘。
分明是嫡长女,却处处被人轻慢,尚且不如庶出的堂妹。
江府六年,若雪最大的心愿,就是早日捱到嫁人。
亲事是母亲临走前许的。靖宁公次子,皇后娘娘的内侄。母亲搭上了娘家的人脉才换来的亲事,无非是担心,若是她有朝一日被找回来了,丈夫恐怕早已有了续弦,无暇为多年不见、亲情淡泊的长女打算,才提前定下显贵的夫家,好让阖府上下对女儿高看三分。
可惜她一片苦心筹谋,终究落了空。
若说江家是深潭,应家便是那苦海。
入门的头一年,若雪与夫君应玉京同房的次数只手可数,几个通房的肚子却争先恐后鼓了起来。婆母做主把她们相继抬成妾室,生下庶长子与庶长女。
妻无孕而妾有子,她的地位已岌岌可危。几个妾室又仗着应玉京撒手不管后宅事,仗着宠爱没少给她脸色。
最猖狂的时候,正院无论主仆,连吃到一口热饭都困难。
旋即,婆母也本性毕露。找尽理由发卖了她带来的仆从。又对外称她有疾,闭门谢客,亦不让她迈出家门一步,连一封书信也无法送出。
庭院深深,呼告无门。
那时她已经明白,应家是盯上了自己的嫁妆。
若雪的嫁妆是母亲留下的,足有百二十抬。
而公府府中却亏空经年,亟需一大笔银子填补窟窿,竟然把主意打到了她这个新妇头上。
身怀宝山而无力自保,执意反抗会遭遇些什么,若雪不敢深想。
她当机立断,放话要以死相逼,才换来了一线生机。
从此舍了嫁妆悄悄迁出应家,搬到了慈恩寺山后的草庐。
自那以后,无论是江家还是应家,都再未有过只言片语。
又过了两年,一封休书静悄悄送来慈恩寺。
人生结束得草草,回望多舛命途,只余一声空茫叹息。
若雪阖上了双眸。
一片日光照来,海棠娇靥上泪痕闪闪,似霁雪初溶。鸦睫之间,水珠轻颤。
沉潜的不甘化入骨髓,稍稍想起,心口就牵扯出一阵痛意。
她到底还是意难平。
弥留之时,若雪嘱咐过阿窈:自己的死讯,莫要告诉应家。
阿窈是她的陪嫁丫鬟。从被休到寄居慈恩寺,她吃了多少苦头,阿窈只会更多。如今自己早早去了,还留下个偌大的烂摊子。连日下来,阿窈忙着治丧的事,一张银盘脸几乎瘦出轮廓。
她确实做得好极。烧过纸钱,做了法事。再过一日,只等棺木一到,就要入土为安。
静悄悄地走,没惊动任何人。
此刻,阿窈眉目间疲色难掩,靠在胡床上眯眼打盹。
蓦地,草庐外传来窸窣的动响。
阿窈睡得沉,眼皮微翕,并未转醒。
若雪却分辨出脚步声,一颗心高高悬了起来。
此时来人……会是谁?
是应家人吗?
若雪光是想象一番,心中就溢满嫌恶。生前相看两厌之人假惺惺掉泪,香火沾染了他们的因果,黄泉路上也走得不安宁。
只是她区区魂魄之身,只能静观其变。
门外有人高喊道:“这里可有人在?江夫人可在?”
阿窈一个激灵,惊醒过来。
她牢记小姐嘱托,并不直接开门:“敢问贵客是哪家的?”
外面的人顿了顿,变成了一个女声:“阿窈,你可是不记得我了?”
阿窈仍在愣怔着,似在思索。
若雪心中却一瞬间复杂至极,说不清是何滋味。
这个声音,她既陌生又熟悉。
门外客许是等急了,不等阿窈传来,竟然推门直闯而入。
“诶——你们怎么——”
阿窈本想阻拦,却在看清来客相貌的那一刻,没了言语。
径直走进的是一个女子,她生得温婉可亲,轮廓与若雪有三分相似。她挽起夫人发髻,满头珠翠,若非髻顶束着白色的丧巾,几乎看不出是来吊丧的。
“是……宝徽小姐……”
阿窈满是讶然。她压根这人没想到会来访。
“经年未见,阿窈已经认不出我了。”江宝徽打趣了一句。
旋即扫过灵堂的白皤,一瞬间由喜转悲:“我听闻长姐的丧讯……还有些不信,未曾想竟是真的。好端端的人,怎么就突然去了呢。”
她十分情真意切,竟隐有泣音,令人不忍闻。
阿窈听着,也微红了眼眶。
若雪看着这潸然的一幕,只觉怪异。
江宝徽是三房的堂妹,也是在她被拐之后,承欢亲长膝下之人。
在她颠沛在外的年岁里,这个被接来慰藉长辈的女孩儿,同父亲祖母相处得一日比一日亲厚,终成了父亲心里正经的女儿。
父亲分给儿女的关心拢共就那么多,多偏了宝徽几分,难免忽视了自己。
若雪心里,对她是有几分怨怼的。
六年间,姐妹同住一片屋檐下,相处起来只有虚假的和气。
既不是手足情深的姐妹,怎会急匆匆赶来吊唁?
而且,江宝徽又是从哪听来自己的死讯的?
父亲、祖母和弟弟知道了吗?他们是何反应?
江若雪捏紧葱白的手指,又兀地松开,朱唇泛出一丝苦笑。原来在她心底仍旧耿耿于怀,纵是死后也不能免俗。
甚至暗自期待自己的死讯,能激起他们哪怕一丁点的波澜。
那厢,江宝徽已经亲手点了香供在案前,对着灵堂拜了又拜。
她对阿窈道:“我给长姐带了些贡品,劳烦你去收拾一番,也让我们姐妹俩说几句私房话。”
阿窈有些狐疑,想说些什么,就被带来的仆从架着推了出去。
江宝徽静静等了一会儿。
直到草庐再无动静,四下只余她一人时,才揩掉眼角的泪。
拿起黄色的纸钱,一张张烧了起来。
她像是对故去之人说话,又似在喃喃自语。
“长姐,你死得真不是时候啊。”
“为什么不能让大家彻底忘了你,再去死呢?”
“知道外面怎么说的吗?靖宁公府的儿媳不明不白横死慈恩寺。这话多诛心啊,你听听,好像你是被玉京发落至此,活活磋磨而死似的。”
江若雪听着这些恶毒的话。甚至来不及感到愤怒。
她只关心一件事——
江宝徽什么时候和公府攀扯了关系?又为何会那样称呼应玉京?
一个不可思议的猜测,渐渐浮现在若雪的心头。
似冰冷透骨的雪,刺得她通身发寒。
江宝徽自顾自继续道:“今日我来了一遭,这些个流言就再也不见了。旁的人再提起,也只会说公府高义,连休掉的儿媳妇的丧事也包揽了。”
旋即她又勾起唇角,笑了:“不过么,我也得感谢长姐啊。”
“若非借长姐的东风,妹妹的名声怎么立得住呢?自今日后,提起靖宁府新夫人,旁的人只会称赞一句高义。哈,再也没人拿我是你妹妹说事了。那些老虔婆也休想再拿捏我。”
惊怒、悔恨、不甘……种种情绪一时涌起,震得若雪四肢发麻,脑中嗡嗡作响。
果真如此……
若是她还活着知道了真相,只怕迟早、迟早会找这一家子人拼命。
把心中的话一气儿道尽,江宝徽顿觉酣畅淋漓,甚至微喘起来。
“长姐,你还真是好命。这偌大的江府,什么好东西都是偏着你,出身也是,嫁妆也是,连亲事也是……”
手里的纸钱燃烧殆尽,她终于露出一个稍纵即逝的笑影:“不过如今看来,是老天爷也觉着长姐无福消受,才早早带了你去罢。”
“你曾经引以为傲的那些,终究是归我所有了。”
说完,她拍了拍手上的灰,转身离去。
若雪顾不得自己魂魄之身,下意识冲了过去。
霎时,最后一片纸钱燃成灰烬,不知来处的风乍起,吹得草庐中的白皤猎猎作响。
若雪眼前倏然一黑,眼前最后一幕,是江宝徽施施然走出了草庐。
她发间的丧巾款款飘动,似一面胜利的旗帜。
不知混沌了多久,仿佛一个冗长的梦到了终点。
再睁眼时,已是另一个世界。
若雪只觉自己置身烈火之中,身上却传来森森冷意。
她几乎要以为此处就是黄泉,直到看到头顶的雪青软罗纱帐。
这究竟是何处?
她疑惑不已,耳边忽然传来一个沙哑泣音。
“小姐醒了……小姐终于醒了!”
若雪听见熟悉的声音,下意识转过头去。
果然是阿窈。她脸颊圆润,依稀是闺中模样。肿成核桃的双目噙着泪水,眼底青黑浓重,一见便是连日不曾休息好。
阿窈见人看向自己,忙不迭道:“小姐烧了这么久,现在渴不渴,饿不饿?我这就让厨房送点吃的过来,您赶快垫一垫。”说罢就要急蹬蹬地出门吩咐。
这听风就是雨的性子,是阿窈无疑。旁人再没有像她一样莽撞的。
若雪心中一暖。
有熟悉的人陪在身边,纵使不知如今身在何处,她心中也笃定了不少。
“等等——”
若雪捉住阿窈的手,想问她几句话。
蓦地,黑亮的眸子一瞬不瞬落在腕间,仿佛看见了极不可思议之物。
皓白纤纤,欺霜赛雪的手腕上什么也没挂。
除了一串小叶紫檀的佛珠。
这是若雪最爱惜的一件饰物。
把她从拍花子手里救出来的恩人送的,受过慈恩寺住持的开光,是难求的佛门珍品。
若雪记得,入门第一年婆婆的生日宴上,这串珠子被婆婆借口赏玩、讨要了去,再未归还。
如今,她又一次看到了它。
完好地挂在腕间,就像往昔的无数个闺中日子。
江若雪痴痴望着它,愣怔了良久。
直到听见阿窈小心翼翼的声音:“小姐,您怎么了?”
旧人,旧物。
起死回生、时光逆流。原来世间竟有这样的奇事。
江若雪紧紧握住了阿窈的手,想说一句“我没事”却说不出口,哽咽了半晌,怔怔落下泪来。
第 2 章
江家的府邸落在京城中寸土寸金之处。
此地聚居的皆是宗室勋贵、朱门绮户,江家也不例外。□□亲封的列侯,依三代方才降等的成规,传到第四代,也就是如今的府主人江大老爷,变成了伯爵。
区区三等伯,在京城只能叫“破落户”。奈何江大老爷于科举一道颇有天分,从勋贵摇身一变成了清流。如今官居从二品吏部左侍郎,掌着官场半数人的前程。
乌衣门第,连丫鬟都比寻常百姓丰裕不少。更别提府中有头有脸的丫鬟。
江府之中,桂月从回廊走过,照面之人无不行礼:“见过桂月姑姑。”
桂月是老太太江白氏的一等丫鬟,府上一百四十三口人的吃穿用度皆经她手。不说是少爷小姐们,就连当家的江大老爷也要看在母亲的份上礼让三分。
她步履匆匆,直奔萱慈堂而去。
“萱”在诗文中喻指母亲,萱慈堂即为老太太的院子。老太太江白氏从孙媳妇熬起,凡经二十八年,才熬出头来,获得住进此间的资格。
桂月方才踏进院门,屋里传来隐隐哭声,哀婉动人。
一道垂花门隔绝了声音。她只能隐约分辨出来,是宝徽小姐的声音。
见状,桂月停下脚步静静等待。
这一等就是小半时辰。待到里间动静收歇,一个俏丽丫鬟才笑吟吟道:“姐姐久等了,老太太唤您进去呢。”
桂月如一根绷紧之弦,屏声敛气走进垂花门。
萱慈堂坐北朝南,迎面进去一副《松鹤延年图》高悬北墙。紫檀香案上是紫金大吉葫芦香炉,沉水香烟从中冉冉升起。博古架上各样珍玩摆件,宝气珠光映在十二折剔红珐琅粉彩绘屏之上,富贵得晃人心弦。
屋内的两人正在说话,似是丝毫没发现桂月的到来。
上首的年迈老妪就是老太太江白氏。她额间一道深印,发丝灰白夹杂,笼进石青绣兰草样的抹额里。刻板威严的脸上,此刻写满了心疼。
“宝徽莫要哭了,再哭坏了眼睛,明儿可就见不得人了。”
“老祖宗,宝徽实在不知该如何自处了……怕是只有您一人肯信我了……”
少女腻在江白氏怀中,一边抽噎,一边用绣帕抹着眼泪。
“好了好了,不管旁人信不信,老祖宗都相信你。”
“真的么?”少女猛地抬头,哭红的眸子弯起:“老祖宗真好。”
老太太眼见孙女哭声终于要停,这才想起正事。“桂月啊,听说前几日若雪受了风寒,今日请了郎中进府。”
“确有此事。”桂月说。
一句“若雪小姐今晨高热不褪”尚未出口,就被打断——
“若雪这孩子,也是运气不好。郎中呢,本该早就请的。结果宝徽这惫懒性儿,前日拜托院子里的丫鬟给她打络子,那几个糊涂虫竟把这事给忘了!”
“老祖宗,宝徽真的知道错了……”眼见着少女眼眶又红了。
“没怪你!”江白氏好笑地拍拍她:“老祖宗这不是在帮你解释么?”
桂月瞧着祖孙俩的亲密样,不发一语。
“桂月,去开我的库房挑几件好东西给若雪送去,免得她嫡亲的姐妹俩生了嫌隙。”
“至于宝徽……”江白氏沉吟了一会儿。
“宝徽就等若雪病好再去探望吧,先让她好好养身子。”
“老祖宗,您真好。”江宝徽甜甜一笑,又倒在江白氏怀里,撒娇卖痴,百般歪缠。
从头到尾,祖孙二人没未曾过问半句若雪的风寒。
她们是当真不知,还是故作不知呢?
桂月忍不住想道。
-
汀兰苑。
阿窈手中捧着一个白釉梅瓶,轻轻放在罗床前的青玉小几上。梅瓶细细的口里,插着一枝粉荷,偌大的花苞颤颤巍巍探出头来,煞是可爱。
若雪一见就笑了,“好端端的梅瓶,怎的插上了莲花?”
“这还不是怕小姐苦夏。采一枝时花放进屋里,好给屋子散散暑气。”
五月仲夏,一年中最热的季节。往年这个时候,阖府上下早已用上了冰盆。只是若雪见了风,碰不得一点冷的,汀兰苑上下只好顶着腾腾暑气,额头上汗意涔涔,着实辛苦。
“你们想用冰盆尽管去用,我已经大好了,碍不着什么的。”
阿窈道:“小姐别说胡话。方才还烧着呢,哪有那么快好?”她用手探了探若雪的额头,惊呼道:“咦,好像真的不烧了。”
若雪方才发现自己回到前世,心神大恸下哭了一场。又服了祛热的苦药汁,脸上的潮红消退,背上也渐渐发了汗。比之初来乍到时好受了许多。
记忆里,她也得过一次风寒。
若雪拨着手腕上的佛珠,不自觉回忆起旧事。现在应她是十五岁及笄,即将大婚的时候。
前世的她,没等来郎中,只有默念各路神佛的名讳,祈祷自己早日挺过风寒。生怕一个意外,耽误了进应家大门的日子。
一想到应家,若雪心下就是一滞。
乌眸中氤氲起淡淡雾气。
阿窈丝毫没注意,自顾自感叹道:“果然还是郎中管用,药到见效好得快。唉,她们也真是的,早就说了小姐病了,让她们请个郎中还推三阻四,足足三天才来。”
若雪拨弄佛珠的手顿住了。
“阿窈,你说的‘她们’是?”
阿窈朝门外张望一番,才低声道:“自然是萱慈堂的人啊。咱们出府不都要报给她们一声吗?她们可张狂了,一直说风寒不碍事,小姐身体好,挺挺就过去了。”
萱慈堂是老太太的院子,丫鬟们自然要听她吩咐做事。
难怪阿窈不敢高声语。
这话暗指老太太不慈,传出去就犯了大忌讳。
但是,不对。
萱慈堂的丫鬟没胆子这么做。老太太吝啬关心,却不会谋害亲孙女。
不是老太太,就是旁人吩咐的。
清月似的眸子里,如水的涟漪散开:“原来是她。”
“什么是她?”阿窈听得云里雾里。
还能是谁?这个府里盼着她死的,除了江宝徽还有谁?
此事牵扯了前世的官司,若雪不好轻易吐露。她正头疼该如何搪塞,外间就有人前来报信:“大小姐,桂月姑姑来了。”
塌边两人不约而同停下话头,互相对视一眼。
“阿窈,若是桂月姑姑问起来,你只管把我的病往严重了说,越严重越好。”
阿窈什么也没问,只重重点了点头。
小姐吩咐,她一切照做就是。
桂月一进汀兰苑的闺房,就见到了这一幕:大小姐柔柔卧在榻间,似一枝不胜风露的清荷。她比往常清减了数分,芙蓉面上潮红未退,杏眸泪痕点点。
虽未精心梳洗,容姿未减半分。反添一番西子情态,使人心生怜惜。
若雪撑着起身,桂月连忙去扶:“大小姐有恙在身,不必如此。”
话虽如此,她代表的是老太太,若雪自不能怠慢。
“大小姐看了郎中,现下如何了?”
阿窈在一旁自觉接话:“大夫开了退烧的药,方才小姐服下。不过大夫又说,高热来势汹汹,损耗了不少元气,痊愈之后须静养一阵子才算好全了。”
桂月见了若雪的柔弱情态,并不疑心阿窈诳她。坐在床榻边,一只手牵起若雪的纤手,另一只轻轻抚摸起来:“好小姐,怎么发了高热也不知会我们一声?老太太在为你担心呢。”
老太太到底有没有关心,只有桂月一人知晓。
但老太太叮嘱过,她来这一遭,是为了让若雪小姐安心养病。
这谎不撒也得撒。
“让老祖宗担心了,是我的不是。”
“老太太怎会怪你?方才还嘱咐我,送了好些东西来呢。红叶——”
一声令下,随行的丫鬟鱼贯而入,从私库里挑选出的奇珍依次陈列开来。珍奇古玩、前朝字画、金玉摆件一字排开,看得阿窈眼睛都直了。
若雪见她那样,唇角掠过一丝笑意。
不过对着桂月,仍要客气寒暄:“让老祖宗如此破费,若雪实在受之有愧。”
“大小姐说笑了,这是老太太怜惜您的身子,特地给您补身体。长者赐,不可辞。大小姐大可放心手下。”
亲眼见阿窈把赏赐接了过去,桂月才放下心来,旋即又说了几番“保重身体”的话,亲自服侍若雪喝了药,在院待够了足足一刻钟。
正要转身离开之际,桂月突然感受到腕间传来一个力道。
是若雪轻拽住她的手。
入眼就是一截皓腕,白得比雪刺眼。连力道也是柔柔的,生怕弄痛了她。
也是,病中之人,有多大力气呢?
若雪双眸如静水莹空,闪着星星点点光彩。
是她自己也未曾察觉的希冀。
“除了关心我的身子,老太太可曾说了别的话?”
对上这双澄然的眼,一向滴水不漏的桂月忽然失语。
撒谎成了罪过,搪塞成了罪过。就连说出实话,亦是一种罪过。
半晌,她才艰涩道:“老太太她……自有安排。您还是专心养病为宜。”
眸中浅浅闪动的光淡去,面色苍白如雪。
她仿佛被抽干了情绪,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劳烦姑姑帮我回禀,若雪定会好好保重自身,不叫她再牵挂操劳。”
桂月几乎是落荒而逃的。阿窈目送着她的背影:“姑姑今日真是好生奇怪。走得这么匆忙,一点儿也不像她。”
她没听懂两人最后的机锋,只当桂月的失态是偶然。
感叹完,她又旧事重提:“对了,小姐,你还没告诉我刚才的‘她’是谁呢?”
阿窈的脸凑得很近,两人双目相对,彼此都能看见眼神变化。
若雪想要扯谎,也变得困难无比。
心绪千回百折之时,突然闪过阿窈被几个仆人架走的画面。
若雪沉吟良久,一声叹息化作青烟。
罢了,告诉她也无妨。
“拦着你们请郎中的不是老祖宗,是宝徽。”
阿窈霎时呆住了。
她第一时间甚至不是愤怒,而是震惊。
——对“有人要害小姐性命”这一件事的震惊。
她甚至微微发起抖来。
“别怕,她没得逞,我这不是挺过来了么?”若雪碰了碰阿窈满是惶然的脸,轻声安抚。
“小姐,那我们、我们要报官吗?”
若雪看着她,轻轻摇头。
高门深院的阴私,官府未必爱管,也不可能让官府管。
何况江宝徽此举不似白绫毒药、立竿见影地害人性命。
她只不过是借萱慈堂的口,暗中拖延郎中上门的日子。
害得自己高热体虚的,从来都是来势汹汹的风寒。任谁也查不到她头上。
可谓是真正的杀人不见血。
阿窈心思单纯但并不笨,一点就透:“那、我们告诉老太太?老太太知道么?……难不成桂月姑姑方才,说‘老祖宗自有安排’,岂不是说明老祖宗已经知道了?”
“嗯。”
回答阿窈的同时,若雪也在问自己:
问桂月那个问题的时候,她到底是怎么想的呢?
是希冀老太太为她主持公道?
还是在等待一个已经猜到的结果,好杀死自己那颗软弱的、祈求怜悯的心?
那厢,阿窈继续愤怒着:“知道了还不打算追究?老太太这是把姑娘当成什么了,给几件破宝贝就想打发!当谁稀罕!”
若雪静静听着,又感到一丝好笑——
方才对着一排好东西眼睛发直,现在就成了一钱不值的“破宝贝”。
阿窈义愤填膺完,才发现小姐脸色不佳。她自知失言,连忙岔开话题:“不过小姐还真聪明呢。秀才不出门,便知天下事。小姐就像那秀才公,宝徽小姐做什么坏事都能被发现!”
若雪伸手揉了揉她的头。
哪有什么一叶知秋、见微知著?
只不过是预知了江宝徽的狼子野心,不惮以恶意揣度她罢了。
用答案推算过程,再简单不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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栖梧院。
碧色梧桐参天,遮蔽了炎炎烈日。江宝徽反复踱步在树荫之下,颇有些神思不属,仿佛在等待着什么。
不远处,一个丫鬟走来。
江宝徽立刻迎上前去:“桂月回来了?怎么说?”
云香低声道:“萱慈堂的人说,桂月姑姑见了大小姐,只说她体虚畏寒,甚至不能下床。”
说完,她悄悄看了一眼小姐。
小姐之前派她去给萱慈堂的人传话,把请大夫的日子往后压一压。
那可是一不留神就会要人性命的风寒!拖延几日请郎中,风寒入体的大小姐会出什么岔子,云香甚至不敢往深了想。
云香不笨。正是因为不笨,她一句话也不问,按吩咐乖乖照办。
心底却无数次地祈祷,千万莫要让小姐的算计被人发现了去。否则,她就是第一个被拉出来的替罪羊。
良久,云香才听见一声愤恨的冷笑。
“体虚畏寒,不能下床……岂不就是还活得好好的?我这长姐可真是命硬啊。三日的风寒,一整夜高热不褪,也没能带走她的命……”
云香连忙垂头,假装自己什么也没听到。
“不过,恐怕她也没几日活头了。等过几日,眼睁睁看着属于自己的一切被抢走,不知她那身体,还能撑多久呢?”
从云香的角度看去,梧桐树叶的影子落在江宝徽的脸上,如同死亡的阴翳。
第 3 章
时光在闲言碎语、飞短流长中缓缓度过。
过了三日,江府人人皆知,大小姐这一回,恐怕要不好了。
各院的赏赐,如流水般抬进了汀兰苑。
阿窈把它们分门别类,正在灯光下一笔一画写着单子:“这是老爷的、这是太太和宝徽小姐的,剩下都是老太太送来的。”
若雪凑趣上前瞄了一眼,唇边抿起两个甜甜的梨涡。
老太太私库最为丰厚,各种珍品无一不有。最多的是玉如意之类的摆件。多半想借“如意”的名头冲掉她身上的病厄。
大老爷江巍是个十足的孝子,一应物品都是随了母亲来,只在数目上减了两分。
太太周氏是续弦,和她不算和睦,倒和江宝徽走得极近。送东西只是为了不落他人的口舌。若雪瞧了一眼单子,全是人参、燕窝之类不出错、也用不上的补品。
弟弟江于晖一向对她有恨,不认这个姐姐。
单子上,他的名下空空如也。
若说这几人与若雪的猜想八九不离十,江宝徽则大大出乎了意料。
她只送了一套素色的银钗。
“小姐,她这是在咒你不成?”自从阿窈得知了江宝徽的真面目,就不惮以最大的恶意揣度起她的一举一动。
这次,她没有揣度错。
服丧期间不能穿红戴绿,爱打扮的女眷又不喜头上空空如也,银质钗环就成了首选。以至于后来,银饰成了丧期通用的饰品。
江宝徽在她“大病”时送银饰,是何用意不言而喻。
若雪按下了愤愤不平的阿窈:“好生收着吧。她们不知我快痊愈,你也不知么?收下来以后都是我们的。他们再想要,也要不走了。”
阿窈感受到肩上柔柔的力道,竟奇妙地安定了下来。
她不怀好意地笑了:“是啊,等小姐彻底好全了,出现在宝徽小姐面前,吓她一跳!”
三日前,桂月从汀兰苑出去后,“大小姐病得不轻”这一消息不胫而走。
不知怎的传着传着,就成了她即将不久于人世。
这流言一戳即破——只肖见上若雪一面,就能看见她的面颊一日赛一日的红润,闪烁着健康之人才有的光泽。
可是三日来,来探望的人,一个也没有。
哪怕是派来仆从,也没有。
江若雪纤纤柔荑一展,轻轻拂过精巧的银饰。它们闪着冷白光辉,令人又想起了前世江宝徽送葬的那一日。她戴着相似的素簪,张狂而得意,毫无顾忌吐露着入主应家的野心。
——你曾经引以为傲的那些,终究是归我所有了!
喁喁私语,如在耳畔。
眼前闪过前世的种种,若雪选择任流言发展,直至沸反盈天。
若是没记错,这个时候,与应家的婚事已经提上日程了罢。
恰巧,旁人人皆知她病得不清。
同样的机会摆在面前。
江宝徽,这一世,你会怎么做呢?
-
今日恰逢休沐,江氏夫妇起了个大早。
江巍身为吏部侍郎,每日忙于公务。但是休沐的日子里,一定会到萱慈堂晨定昏省。这是府上所有人皆知的定俗。
逆料,却在院子外遇见一个意料之外的人。
“宝徽丫头怎在这里?”江巍惊讶了一下,很快明了:“你也是来给老太太请安的?”
“见过大伯、伯母。”宝徽规矩地行了一礼:“大伯和伯母也是来请安的么?没想到您每日忙于公务,还能起得比侄女还早。宝徽要向您好好学习。”
周氏在一旁听她说话,并不出声。
一番话说得江巍心里舒坦极了,又听她道:“这几日老太太着实为长姐的病忧心,颇有些茶饭不思。宝徽心里有些担心。”
江巍脸色一暗:“以卑动尊,让老太太操心,是她的不孝。”
“大伯千万莫要这样说。想来,长姐想必已经您和老太太的关心,定会很快好起来的。只可惜宝徽没学过岐黄之术,只能常来看看老太太,多少宽慰她一些。”
话音刚落,桂月掀开碧纱罗帷:“大老爷、小姐请进。老太太方才醒了。”
两人一进去,不等江巍开口,江白氏就道:“老大啊,你来得太早了。”
“我这睡下没多久,眼皮子刚阖上,就听见有人说,大老爷来了。哎哟,我这头还疼呢。”
好心办了坏事,被母亲一通埋怨,江巍和周氏夫妇皆是尴尬不已。
“再说了,以后让我的宝徽怎么办?天天这么早起么?她可不敢来得比长辈晚。”
眼见战火烧到自己身上,江宝徽连忙表态:“只是早起一些,孙女无碍的。”
江巍却摸着下巴上的胡须,心疼地看了侄女一眼:“母亲此言在理,儿子以后晚些来就是。”
江宝徽暗暗松了一口气。
小插曲过后,祖孙三人互相寒暄了一阵。江白氏喝完一盏茶后搁下茶盏:“看你那个心神不宁的样子。说吧,又出了什么事?”
老江侯爷是个万事不管的性子。自出生以来,江巍的起居都由江白氏一手操办。遇事不决找母亲,早已成了他的习惯。
果然,江巍面露几分难色:“是有一要事与母亲商量。”
周氏喝茶的动作顿住,面色一黑。
什么劳什子要事,她身为枕边人,从没在江巍口中听过半点风声!
威风婆母、孝子丈夫。无论碰到哪个,都是为人妻子的噩梦。
偏偏她命不好,两个都碰上了。
奈何老太太积威深重,说一不二惯了。自己膝下又没个子嗣,腰杆子挺不直,说话也平白气短。
再如何不满,也只能忍。
江宝徽轻撇嘴角,眼里划过一丝轻蔑。
一把年纪毫无主见的伯父,唯唯诺诺憋闷受气的伯母。
真难想象,偌大的伯府就是由这般无用之人当家做主。
而她的父亲却因不占长,屈居荒无人烟的岭南当浊流官,官衔区区七品。自己也客居檐下,每日被迫与他们虚与委蛇。
真是让人慨叹命运不公。
那厢,母子二人已径自商量了起来。
“是若雪的事,实在让儿子寝食难安。”江巍道。
“若雪啊那丫头……”江白氏叹了一声:“郎中也看过了,药也喝了。是她命不好。”
言语之间,仿佛断定她好不起来了。
“不是……”江巍张了张嘴,似是不知道如何张口:“母亲可是忘了,若雪和靖宁公府的婚事已经筹备起来了。”
老太太一惊,眉目间的悲意消失无踪:“我竟忘了这事!”又问:“如今进行到什么地步了?”
周氏被丈夫用眼神示意一番,方才如梦初醒般:“回老太太,纳采已过了。”
江巍道:“母亲,儿子是担心,这六礼已经开始了。倘若我们此时告诉应家若雪她……不好了,应家又要重新物色一门亲事不说,还要背上克妻的名声,这岂不是结亲不成反倒结仇?”
江白氏的眉头深深蹙起:“你说得是。”
过了一会儿,她感叹道:“若是旁的门庭也就罢了,侯府的招牌、我的脸面搁在这儿,谅他们也不敢说什么。可偏偏是应家。”
“是啊。”江巍也沉默下来。
偏偏是应家。
单说爵位,公侯伯子男,应家比江家已经高出一筹。
更别提曾经的皇后,如今的太后是靖宁公的亲妹这一层关系。
再者说,江家只有江巍一个从二品侍郎,诸兄弟皆外放去做浊流官,在朝中说不上话。而应家的京官就有八人之数,可谓枝繁叶茂。
按理讲,应家是瞧不上江家的。奈何若雪也有一个母亲出身大族的母亲,用尽门路争取到这门亲事。
如今王氏逝世多年,连个往应家送话的也没有。
这事确实难办,想要善了几乎不可能,除非若雪能立刻好起来。
但最后一个可能太微乎其微,谁也没提起。
就在陷入沉寂之时,江宝徽轻咳一声。
一直沉默的周氏突然开口:“儿媳倒突然有一个想法,不知……”
“哦?”江白氏掀了掀眼皮:“你说说看。”
她原是不信这个木讷的儿媳能出什么好主意。
然而周氏接下来的话,却让她眼前一亮:“六礼只进行至纳采一项,也就是说,咱们与应家还没有到合庚帖这一步。”
“若是若雪不好了,咱们换个姑娘的八字去合庚帖,不就好了么?”
“你是说……换个姑娘,嫁到应府?”江白氏喃喃道。
周氏见状,又补充了一句:“虽对不起王姐姐的一片慈母之心,可是若雪……她确实是不行了呀。我们如此做,只是为了不给江家招祸,想来王姐姐泉下有知,也会体谅的。”
江白氏面上有几分松动,踌躇道:“那应家呢,会不会生气?”
“儿子认为,夫人所言有几分道理。”江巍这个时候开口了:“若是派人提前告知实情,应府想来不会计较太多。若不然,他们的儿子背上克妻名声,婚事也要受阻。”
江白氏听了儿子的分析,松了一口气:“你觉得妥当,那就如此吧。”
接下来只一个问题——谁去做那个嫁给应家的人。
其实答案已经明了,奈何江白氏和江巍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不肯先提起。
周氏暗骂一声“虚伪”,只得主动挑起话茬:“至于嫁出去的姑娘,老太太,您觉得……宝徽如何?”
“若雪的嫡亲堂妹,身份上不差什么。又是在您膝下教养长大的,自然妥帖无比。这般的可人儿,不是旁□□些丫头可比的。”
江白氏本可以一口应下,思索片刻还是把选择权交了出去。
“宝徽丫头,你来说。”
江宝徽感受到室内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她身上,心中暗道一声:来了。
这一刻,她等了许久,也在心底排练了无数遍。
她先是站起身走到小花厅中央,扑通一声跪下,膝盖与地板相接发出“咚”的一声脆响。
再抬起头时,眸中已经隐隐闪动水光。
“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宝徽本不该多嘴。但是事关一生的幸福,和江府的命运,孙女斗胆说上两句。”
她先是看向江白氏:“老太太,孙女知道您疼我才让我选择。可是宝徽不能如此自私……若是孙女不愿,江家的前程蒙上尘埃,您定会伤心劳神的。”
又看向目光复杂的江巍:“大伯……是宝徽对不起您。宝徽抢了姐姐的婚事,这是无论如何也辩驳不得的。但是宝徽不得不这么做,为了老太太,为了江家,万请您谅解。”
说罢,竟对着江巍结结实实磕了一个头。
“你这孩子!好端端的磕头作甚!还不快起来!”江白氏急叫道。
江宝徽吸了吸鼻子:“老祖宗,这是孙女该的。”
一席话说得江白氏又是感动,她一把将人搂在自己怀里,口中道:“好孙女,真是老祖宗的好孙女嗳。”一边用眼神示意儿子。
江巍终于松了口:“罢了,你有此心,也是好事一件。”
虽然心中不爽落在大房头上的好事被三房的夺走,但毕竟宝徽是他看着长大的侄女,同亲生女儿也没有什么分别了。江巍只不得劲了一小会儿就接受了。
正在祖孙三代其乐融融,皆大欢喜之际,一只纤纤柔荑,悄然掀开了碧纱罗帐。
一阵刺目的日光照进屋内,闪了小花厅众人的眼。
众人纷纷闭上眼睛,再睁开之时,竟发现小花厅门口站着一个人。
云鬓鸦发,细腰窈窕。含桃凝露,如初绽花枝。
江白氏惊叫一声:“若雪……”
第 4 章
小花厅中,落针可闻。
一双冷若秋水的双瞳依次扫过所有人——他们都有着相似的震惊、或者相似的漠然。
没有人关心若雪为什么突然痊愈。
他们只在乎自己究竟何时来到这里,又听到了多少。
清冷的眸光,最后落在了江宝徽上。
那张与自己三分相似的面上,来不及收回的恨意一闪而过,使她秀美的面庞变得扭曲。与两道蜿蜒的泪痕相映,平添三分滑稽。
直至今日,若雪才算真正领教了她——上辈子隐藏在暗处的对手。
面对老太太,口口声声必言及“为尽一片孝心”“为了江家的前程”,句句砸在老太太的心坎上。
面对伯父江巍,又以退为进、极尽所能地示弱,反让心疼她的江巍不忍出言苛责,甚至甘愿放弃大房的利益。
与周氏的配合浑然天成、不落痕迹。
恍然让人觉得,她是真的“被逼无奈”,而非处心积虑。
思绪至此,原本兴味索然的若雪生出些许兴趣:当江宝徽面对自己这个正牌苦主,又会拿出何种说辞呢?
打破沉默对峙氛围的是江白氏。
“若雪丫头,怎么今日来了?可是病大好了?”
她的祖母,不愧是是屹立侯府数十年的胜利者,睁眼装瞎的功夫炉火纯青。口气和蔼如斯,浑然忘了方才自己怎样算计孙女的婚事。
若雪盈盈下拜,规矩地行了一礼:“见过老太太。”
又对下首二人道:“见过父亲、母亲。”
几人点头,面上不显,心中却长舒了口气。
——看若雪的态度,恐怕只是偶然路过,方才多半没听到什么。
逆料,下一刻她丹唇微启,声如珠玑撞玉,煞是好听。
说出的话,却让众人齐齐变了脸色。
“这几日若雪在院中静卧养病,到昨日方才大好。今日前来请安时,方才走过来的路上却听见有仆婢议论我是不是死了,真是好生奇怪。”
“若雪是死是活,您几位还不知道么?怎会有下人传出这等胡话呢。”
轻巧巧一句话,把在场众人讽刺得脸色又青又红。
其中,以江白氏为最。
说一不二的老封君当惯了,怎会容忍一个不受宠爱的孙辈如此挑衅自己的权威?偏偏还是她理亏——放纵仆人诅咒孙女,传出去怕是会笑掉京城贵妇的大牙!
江白氏环顾一周,花厅里只有老大夫妇、并孙女二人。所有婢女全被打发出去了,她连抓一个顶缸的人都没有。
无奈之下,只得咬着牙服软:“这几日祖母太挂心你的病,脑子糊涂了,竟让人传起这样恶毒的话来。祖母定要重重惩罚那些恶仆,为你出一口恶气!”
若雪差点笑出声——惩治恶仆?大家都是揣着明白装糊涂:那些“恶毒的话”,何止出自仆人之口?
当江家的仆人真是可怜啊,既要当主子的传声筒,还要被当成替死鬼。
“孙女如今大好,想来那些诅咒没起什么用。不必为那些人惹您动气。”
江白氏呐呐点头:“是,不必了。”
一番话说完,她整张脸烧得通红。
江巍和周氏夫妇也臊得不敢与女儿对视。
唯独跪在地上未起的江宝徽,听了江白氏的服软,目光复杂之极。
她几乎已经肯定,江若雪定是有备而来。
若不然,老太太怎会吃下如此大亏?
或许,“一病不起”的流言就是她放出!
她恼恨地捏紧拳头。自己轻敌大意了,不派人确认一番就轻信了流言,到头来落下如此大的破绽。
江宝徽不知想到什么,眼中一霎凛然。
随即,挑衅般瞥了若雪一眼。
若雪偏过头,装作没看见,耐心与几位长辈周旋。
片刻后,话题果然过渡到了婚事上。
亲力亲为操持婚事的是周氏,这事她最有发言权。
只见周氏撇了撇嘴,似是有些不情愿:“既然若雪的病已经大好了,明儿我就派人把她的八字庚帖送去应家。”
江巍捻须点头:“合该如此。”
“是呢,应家是识礼数的人家,我们江府也不能让人看了笑话。”江白氏也在一旁帮腔。
三人有商有量的样子,浑似什么都没发生,却让江宝徽陷入了进退两难的尴尬。
江白氏看着跪在地上的孙女,恨不得把宝徽搂在怀里亲香安慰,甚至对若雪生出了一丝怨怪之意。
怎么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这个时候来?
方才被逼着嫁给未来姐夫,现在姐姐来了就被扔在一旁,小丫头心里不知道得有多委屈。
“别跪着了,先起来罢。”
江宝徽却赌气似的低着头,置若罔闻。
正在这时,一个身影匆匆跑了进来。
众人循声望去——
是桂月。
她似一路飞奔而来,大口喘气道:“靖宁公府应二公子来访,现在正在府外候着。说是,说是要事相告,求见老太太和大老爷。”
又看了一眼室内之人:“还有若雪小姐。”
靖宁公府二公子……江白氏反应了一会儿才回过神来,岂不就是江若雪的未婚夫?
她心里咯噔一声,直觉不妙。
——女婿直接求见未来岳家,此等阵仗,怕不是听说若雪不好,要上门退婚的吧?
思及于此,她眼见着变得紧张起来:“快请,快快请来。”
千万要解释清楚,可千万不能搞砸!
她还指望着姻亲关系,应家能多多提携她几个儿子呢!
话音未落,一个年轻男子已然闯了进来。
他一袭杏色长袍,脚蹬石青色宝靴。掀开碧纱罗帷进了花厅,匆匆拱手一礼:“玉京见过老夫人,见过江大人、江夫人。”
这就是应玉京。
江若雪看向他,乌眸泛霜,海棠春靥蒙上一层阴翳。
自从搬出靖宁公府,她已经两年多没见应玉京了。
原以为此生已是陌路。奈何命运戏弄,她竟然再次还能看见他——以未婚夫的身份。
目光扫过在场诸人,无一不面露赞赏之意,想来是极为欣赏这个麒麟婿。
只有她才知道,此人锦绣外表下是何等草包,又是何等的冷漠毒辣。
宠妾灭妻、纵容虐待、算计嫁妆。
桩桩件件,恍如昨日。
从前不反抗,不是不恨,只是蚍蜉之躯难撼大树。连好好活着都耗费心力的日子,哪有余力去恨、去报复偌大公府?
若雪用仅存的一丝理智告诫自己:此人不是上辈子的应玉京,现在的应玉京,是她名义上的未婚夫。你现在找他秋后算账,既不合情又不占理。
且待来日方长。
如此默念几次,才勉强平复心绪。
“今日小子擅闯府上,多有失礼得罪之处,还请诸位海涵。”应玉京寒暄之后,第一句话就是作揖道歉。且姿态放得极低,诚恳至极。
江白氏心中最后一点不快散去:“年轻人,心急也是常有的。桂月,快给应公子赐座。”
她一面说,一面细细打量起眼前的应玉京。
不出意外,此人以后就是他们江家的麒麟婿了。可要好好掌掌眼。
这一看,竟看出了些许端倪。
江白氏也自诩了解男人。寻常的男子成亲前,无论自身秉性如何,有一个算一个,皆会对未婚妻有所好奇。此乃人之常情。
应家小子只须稍稍抬头,就可看见若雪的半边容貌。
入室以来,却连半点眼风都没瞟去,反倒频频回头,看向身后。
这般做派,不是真正的君子,便是……
应玉京的动作比她心中不详的预感更快上一步。
“赐座就不必了。”
他一撩衣袍,直直跪了下来,膝盖在地板上发出一声脆响。
“此番前来,在下恐怕不能成为贵府的座上客。”
“只有一事相求。在下思慕江小姐……宝徽小姐已久,请江家收回与大小姐的婚约,另允我娶宝徽小姐为妻!”
忽如平地一个惊雷,满室之人皆被这神来一笔所震,寂静一片。
电光火石之间,若雪忽然明了了一切。
——这才是江宝徽真正的后手。
试想,她若是没醒,应玉京擅闯江府,如此这般一倾吐衷肠,江家人岂不是以为这两人天作之合,高高兴兴把江宝徽送进应家大门?
她望向跪在一处的两人,猛地嫌恶背过身去,。
原来,早在自己出嫁前,他们就已勾搭成奸?她是不是可以猜测,两人谋划着如何夺取她的嫁妆,再由江宝徽坐上那个位置?
那自己上辈子吃的苦、流的血泪又算什么?
沉潜的恨意如春雪消融,蜿蜒流过心涧。此刻盈满胸腔的不是愤怒,甚至不是某种确切的情绪。她感到胃里有一团火在烧,却没有灼热的痛感,她只是觉得恶心。
无比地恶心。
江白氏手指哆嗦了许久,也渐渐察觉出不对。
她并不是傻子,否则也不会在侯府后院屹立数十年,还能培养出来江巍这么个有能力又一心向着母亲的大孝子。
后院那些手段,她没有看不清的,只有想看与不想看的区别。
方才一时惊愕,此刻也渐渐回过味来了——
应二公子早不来拜访、晚不来拜访,怎么偏偏要在今日闯上大门。还一出口就惊世骇俗,放话要娶未婚妻的亲妹妹呢?
除非,早有人告知于他,今日江家会议及与应府的婚事。
又听他道“一心思慕江宝徽”,那告密者是谁,更不做它想。
一时之间,江白氏心中的惊骇,比若雪这个苦主更甚。
她缓缓看向江宝徽,浑浊的目光抚摸过她身体的每一寸,仿佛今日才认识这个从小承欢膝下的乖孙女。
痛苦地闭上眼睛,以手撑头,仿佛遭受了极大的打击。
她不说话,江巍与周氏更不敢吱声。
若雪好容易从铺天盖地的恶念之中缓了过来,抱臂站在一旁。事情发展至此,她丹唇边挂着一丝讥诮,冷冷看着这场好戏。
见老太太阖目,恍若无觉的模样,江宝徽有些急了。
显然,她也意识到,江白氏看穿了她的把戏。
可是她别无它法。
六礼全部走上一遍,只须数月时间。数月之后,她就要眼睁睁看着江若雪嫁给应玉京。
她光是想一想就要嫉妒得发疯。
就在这时,江若雪偶感风寒,这是多么千载难逢的机会啊。甚至不须江若雪死,只肖她多病上几日,自己就有把握说服老太太和伯父。
届时玉京再一表明心迹,打消最后一点顾虑,她就可名正言顺坐上花轿。
如果不是江若雪突然醒来……如果不是她……
指甲狠狠刺入掌心,在恨意吞噬理智之前,江宝徽强迫自己冷静。
就算江若雪醒了又如何?玉京已经放出话非自己不娶。
她江若雪还能嫁么?还有脸嫁么?
江宝徽再一次抬起头,恰到好处的弧度,盈盈泪珠无声坠落,颗颗砸在人心上。
以示弱之姿发起冲锋的号角。
“长姐——我与玉京两情相悦。你就成全了我们吧——”
然后,她看到那个记忆中沉默懦弱,除了美貌一无是处的长姐,缓缓走向她。双眸如行过死荫之地的一泓秋水,既无震惊,也无愤怒地看着她。
用最温煦的语气缓缓道:“好啊。”
第 5 章
若雪三两步行至两人身前。
江宝徽和应玉京跪得极近,身形几乎成了依偎的姿态。原本一腔豪气的二人看着越发靠近的雪青裙裾,竟然不约而同瑟缩了一下。
尤其是应玉京。
他胆敢闯门悔婚,一是自恃身份,二则是因为宝徽说的一番话。
“不管是我还是堂姐,都是江家人。一笔写不出两个江字。老太太还指望着公府抬举江家呢,肯定不会不同意的。”
在宝徽的口中,那个苛待她的大伯母是个贪图富贵的蠢妇。她渴慕应家的权势,才会费尽心思为女儿拴上靖宁公府的亲事。
因而,应玉京未曾见过,就无比厌恶起他的未婚妻江若雪。认为她肖母,骨子里流着攀附权贵的庸俗血液。
唯有他的宝徽,才是赏识爱慕自己人品的真心之人。也唯有她,才会坚定与自己一起面对来自两家的苛难,而不是被锦绣富贵迷了眼。
应玉京一直笃信,直至今日。
来之前,他无数次在心中预演过,当他出现在江家人面前,他们、特别是那位未婚妻会作何反应。
她肯定会好奇地悄悄打量,随之被他的风姿所折服。当他道出自己与宝徽的真情时,江若雪则会哭着哀求,哀求自己不要解除婚约,哀求自己娶她进门。
而他只须轻轻地避开,就像拂去衣袍上的一颗灰尘。
如今陡然发现,那颗被轻轻拂去的灰尘,竟是他自己!
自己进了花厅以来,江若雪从来吝啬于分他半个眼神。
纵在悔婚时,江若雪看向的人,也不是他。
应玉京看着江若雪雪青裙裾款款摆动,似莲华初绽,恍惚中有一种见到神明的错觉。而跪在地上的自己,则是最卑微不过的信徒。
挺直的背,不自觉微微弯曲。
虎口陡然传来一阵痛意,应玉京低头,是宝徽的指甲刺进他的皮肉里。
他突然清醒过来:对,宝徽!我还有宝徽!
“江小姐,君子成人之美。即使没有宝徽,我也不会和你结亲——”
却被江若雪秋风扫落叶般无情打断。
清泠之音,弥漫淡淡的寒意:“江宝徽。”
被折断话头的应玉京张大嘴巴,狠狠瞪住了若雪,却依旧没换来她半个眼神。
若雪深深看向跪立的女子:“宝徽,你是我的堂妹。我们认识彼此,掐指一算也有六年。你的祖母是我的我的祖母,我父亦视你若亲女。”
“也许府上的许多人、甚至你自己也已经忘了。你身为分出去的三房小姐,为何会在侯府长大。你本该生在岭南、长在岭南,甚至出嫁在岭南。”
“是因为我,是因为我被拍花子抱走了,三叔三婶担心老太太的身体,才把你抱养在她的膝下,当成我的代替品聊以慰藉。“
”这是我的不幸,却是你的幸运。”
江宝徽听见第一句话时,面露淡淡嘲讽之色。听着听着,脸色渐渐变了。
直到“代替品”三字一出,她几乎要站不直,浑似被重重打了一拳似的。
江若雪颜色未改,只悠悠叹了口气。
“我自九岁回府以来,与你做姐妹,自认对你和和气气,问心无愧。没想到,却换来你如斯对待。”
“我愿意嫁入应家,是因为这婚事母亲做主,我不忍让她黄泉之下亦为我忧心。如今我同意你嫁入应家,不是因为我以德报怨之人。我不是那样的性子。只不过觉得,有应二公子这般人在,应家,不值我嫁罢了。”
说完,她不顾众人惊变的脸色,翩然离去。
远远出了小花厅,还能听见瓷器破碎的脆响之声,和老太太中气十足的怒喝。两个跪在一处的背影微微佝偻,一派萧索之感。
——活似一对落汤鸳鸯。
-
"不、值、我、嫁、罢、了!"阿窈怪模怪样说完,捧着肚子咯咯笑起来。
若雪好气又好笑地拍了拍她的头:“好啦,都两天了,还没模仿够呢?”
“当然没够了。”阿窈被拍了也笑嘻嘻:“小姐你可不知道,这段话已经传遍了。大家都知道你的豪言壮语了!我还是听外院的小丫头说的。”
“你们真是——”
若雪本想训斥她两句,到最后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真好啊。她微微仰头。
拼着两世的知己知彼,总算畅快淋漓,出了一口恶气。
应玉京生性高傲,自命不凡。彻底无视他,比什么恶言恶语都伤他更深。
而江宝徽因寄人篱下之故,一向又卑又亢。既自唾于出身,又爱炫耀长辈的偏疼宠爱。
对她这样的,血淋淋剖出事实,最能直击人心。区区几句话,她面色竟苍白如金纸,好似下一秒就要五内俱焚、口中哺血。
脆纸折的老虎,风一吹就散,自己前世怎就不敢得罪上一句?
若雪轻轻摇头,不知是为江宝徽,还是为了前世自己。
夏日的夜里,风清蝉鸣。
月光映灯火,隔着碧纱看去,恍惚一片阑珊的影子。
有人来了。
若雪推了推阿窈:“去看看是谁。”其实心里已然有了答案。
那两人当堂悔婚,动动嘴皮子当然痛快。奈何六礼已经开始,婚事如何继续下去,还须应家和江家一起拿个章程出来。
她作为苦主,必然也要在场的。
果然,阿窈道:“是老太太请您去一趟萱慈堂。”
她悄声说:“我告诉桂月姑姑小姐歇下了。这么晚了,小姐不若明日再去罢?”
若雪摇了摇头,拿起衣服披在身上:“我这就去。”
迟则生变,夜长梦多。
再说,她也想听听看,两天过去,究竟商讨出了什么章程。
萱慈堂中院,烛火飘摇。
若雪快步赶来,屋内只有老太太和周氏两人。
江宝徽果然不在。
若雪暗道:老太太没叫她来,是怕她和自己再一次吵起来不成?
老太太惯例坐在上首。比之前两日面容憔悴几分。想来江宝徽的事情,给了她不少打击。
周氏则一如往常,笑面迎人。
“若雪见过老太太、太太。”
她从前称呼周氏母亲,如今懒得维持礼节,生生冷冷叫一声“夫人”。在场的人皆心知肚明,江宝徽一事,周氏定然在其中插了一手。真论起来,理亏的并非是她。
老太太眉心一蹙,没说什么,打了个眼色给周氏。
周氏得了暗示,霎时笑得更为和煦。那笑意却像一张贴在面上的皮,瞧着渗人:“前几日的事,是你受了天大的委屈,娘和我心里都有数。”
若雪心中生起警兆,直觉接下来的话不会太美妙。
果然,就听周氏道:“不过,既然你对应公子并无意,我们与应家一合计,不若就让宝徽替你出嫁,如何?成人之美,也是一桩趣谈。”
江若雪心中冷笑:只让做姐姐的成人之美,丝毫不提妹妹半个字。这是打算让宝徽算计她一事彻底勾销?
她看向上首,江白氏的眸光不自在避开。
逆料,接下来的话更加出人意表:“但是这事若是传出去,旁人不会计较其中因果,只会说咱们江家女儿们的闲话,终究有损两家的名誉。公府的意思是,名义上是你嫁出去,人是宝徽,这样说出去也……”
一双剪水秋瞳忽然盯住她,周氏猛地一顿。
江宝徽以她的名义嫁出去?
那她呢?从今往后,就要顶着江宝徽的名字生活?
何其荒唐的想法。
更荒唐的是,它竟然被堂而皇之的、豪不脸红地提了出来。
“太太是说,这是公府的意思?”
“公府贵子,惹得江家两姐妹倾心又伤怀。这样的闲话传出去,如何有损公府的名誉?只怕人人羡他艳福好才是。太太若是心有成算,直言即是。何必拿公府来压我。”
自己的阴暗心思映在澄然如水的眸中,无所遁形。
周氏张了张口,说不出话来。
“啧。”江白氏心里,暗骂了一声没用。
“不过是个名字而已。你在江家依旧是大小姐,这点不会变的。你一向最懂事,咱们江家望门,近百年名声,可不能毁在一桩婚事上。”
“所以,她顶着我的名字出嫁。”
“那我娘留给我的嫁妆呢?也要随名字一道带过去?”
“这……”老太太一时也语塞了。
“咱们家姑娘嫁应家,算得上高攀。若是多些嫁妆能全了江家的脸面,舍出一点财物又算得了什么呢?”
自然,面子只是表因。她想用嫁妆讨好打点应家,提携几个儿子的事,江白氏是决计不会与外人道的。
“我的嫁妆姓王,不姓江。老太太若是想成全江府的脸,还是用姓江的银子更安心些。”
若雪弯了眸,遮住一闪而逝的偏狭冷色:“今日,您若是找我商量这件事。那么我便告诉您,我不同意。江宝徽想嫁过去,可以。但无论是我的身份,还是母亲的嫁妆,她都休想染指分毫。”
您也别想染指分毫。
她在心里说。
“大胆!”江白氏左手一拍桌子,震得美人觚重重一响:“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岂轮得到小辈做主?”
“你的名字、你的嫁妆,都是江府给你的。如今我想收回就收回,容不得你置喙!”
眼见着图穷匕见,若雪反从灼然怒火中平静下来。
照老太太的态度,出此计策的定然是她。应家、周氏,不过是挡箭牌罢了。
“婚姻大事,若雪不能做主,江宝徽却可私下做主。还真是一桩咄咄怪事。”
“再说了,”她声如泠泠珠玑:“您方才也说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同应家的婚事是我娘定下的,而宝徽的婚事自有三叔三婶操持。儿孙自有儿孙福,您实在不必太过费心。”
“您既然担忧江家的名声……我娘虽已故去多年,但是外公和舅舅,还有她昔年的故友都安好。若是他们听说了娘定下的婚事竟被搅和成这样,恐怕您的担心才会成真罢。”
“你……好啊,你竟敢威胁我!”江白氏哆嗦着伸出手指。
若雪行了一礼:“时辰不早,您好生休息,保重身体。”说完便走。
周氏还想拦她,被看了一眼又讪讪停住。
走到门口,她才想起来:“对了,明日我去一趟慈恩寺,先提前知会您一声。”
随即,一路快步出了萱慈堂。再无停留。
已是月上中天。清夜寂静,只有几颗星子闪烁。
行至一条幽静小径,若雪停住了脚步。
微风拂面,吹得她心口微微发疼。
活了两世,若雪从来都知道,自己不是被偏爱的那个。
对家人的关怀,她再无惦念,只余齿冷。
然而,亲眼所见老太太为了一个伤她甚深的孙女,毫不犹豫算计另一个孙女的那一刻,她再一次如浸寒霜。连反驳都是勉强压下胸口的郁气。
她不能、也不敢在人前示弱半分。
寂寂夜中,无尽的委屈随溶溶月色一道,涌流而出。
一滴泪颤颤落在鸦睫之上,如触之即碎的玉珠。
若雪连忙抬手,以袖覆面。
就在此时,一声残枝断响,打破了夜色寂静。
“是谁——”若雪一惊,连忙望向声音的方向。
是一片稀疏的草木。
随着她越走越近,草木之间,渐渐现出一个绰绰的人影。
第 6 章
有月无灯的夜里,人影并不真切,只能瞧出一点轮廓。
依稀是个清瘦少年身形,清挺如松,一袭竹青长衫。背着双手,半边面庞掩映在夜色中里,使人看不清他的神情。
若雪离他越来越近,那人不动如山依旧。
然而,她知道他正注视着自己。
那只是一种模糊的感觉,但若雪就是能笃定。
“于晖——”她朱唇微启,轻轻唤了声弟弟的名字。
“……”男子以沉默回应。
若雪轻轻叹息一声,如枝头摇落的簌簌细雪。
江于晖亦是她的一块心病。
他们一母同胞,本该是骨血相连的亲人。生母王氏的离世,却在两人之间生生划出一道天大鸿沟。
王氏闺名青鸢,是个十足温柔和蔼的母亲。奈何她天生子女缘分浅薄,女儿三岁时被拍花子拐走。儿子三岁那年,她又因失女之痛心力枯竭、溘然长逝。
自此,江于晖年幼失怙,父亲又迎了继娘入门、祖母从岭南接来三房的堂姐承欢膝下。
关于母亲的一切痕迹,在短短数月间褪色至近乎不见。
那时候,江于晖就恨上所有人,包括素未谋面的长姐。
若雪垂下鸦羽眼睫。
不须看他的神情,眼前就浮现起一幕幕她试图修复姐弟关系,只得到无数冷脸的画面。
前世的她,甚至从来没有听到过一声“姐姐”。
甚至去世之后在灵堂上空徘徊三日,吊唁的人中亦不见他的影子。
若雪忆起往事,心中滋味复杂难言。
两人一时无话。
许是沉默太过难捱,江于晖静默了片刻,转身欲走。
“……于晖!”若雪突然叫住了他,嘴唇微动。
踌躇良久,才颤声道:“前几日帮我请郎中的,是不是你?”
若雪早对郎中的突然到来起了疑心。她在江府,想做什么事处处受阻是家常便饭,太过顺利反而惹人怀疑。
而那郎中,实在来得太突然,也太巧合,由不得她不多想。
话音刚落,江于晖的身子一僵。
“外男入府,只有萱慈堂的丫头拿牌子方可请进来。我风寒的第一日,她们受了江宝徽的指使,三推四阻。结果第三天的时候又松口了。”话一出口,若雪竟平静下来,条分缕析说起自己的分析。
“她们不可能自己主动良心发现,定是有比江宝徽说话更管用的人在背后指使。”
江府一百四十三口人,比江宝徽分量更重的,不过一掌之数。
“当是时,老太太连我风寒的事也不知。父亲一向流连公衙万事不管,周氏一向冷眼旁观,不提也罢。”
于是,最不可能的那个,就是答案。
“于晖,你告诉我,是不是你?”一番话说完,若雪再次问道。
朱唇微颤,泄露了心中忐忑。
此时此刻,背对的男人再也无法沉默,终是转过身来,面色复杂难辨。
他张了张口,又闭上。
良久,终于道:“你若当真有这份心眼,怎会被算计得连婚事也丢了?”
“不必担心,我……”若雪正欲反驳,惊觉这一番话岂不是默认么?
郎中果真是于晖请的?
她一时又悲又喜。喜的自然是于晖的态度,悲的则是连一向不睦的胞弟都看出来了江宝徽的算计,老太太和父亲却置若罔闻。
江于晖见他这样,满面怜悯化作怒色:“真是不知好歹。”
说完,直接转身离去。
若雪并未追上去,只目送他的背影缓缓离开。
-
次日,汀兰苑。
若雪刚起身,就听说桂月人在中院,已侯她多时。
掐指一算,连日来风波不断,短短数日,这已是两人第三次相见了。彼此熟稔,干脆免了寒暄,若雪直接问起她的目的。
“老太太派你来陪我上香?”她一瞬讶然。还以为昨夜随口一提去慈恩寺,老太太多半会忘了呢。
桂月轻轻颌首:“老太太不放心若雪小姐,特意让我来护送。”
护送?桂月乃一介女流之身,又非武婢,谈何护送。
恐怕是监视更多。
看来,老太太是心有余悸,生怕她再闹出什么幺蛾子——譬如,把前几日发生的家丑,在人来人往慈恩寺一通外扬,让江家背上恶名。
才不惜让身边最为得脸的丫鬟牢牢跟随,以防什么不测。
“你回去告诉老太太。我此去慈恩寺,一是为了收养我的大师,二是为母亲祈福。”
真是滑稽。说出去谁信,她本没有老太太所揣测的心思。
想报复,也不会使粗劣如斯的手段。
还有一个原因,若雪没有说。
慈恩寺,亦是她前世偏居三年、命丧黄泉的地方。
她想去看看。
那厢,桂月听懂了若雪话中的未竟之意,颜色不改:“是。”
除了桂月,同去的自然还有阿窈。
仲夏暑气氤氲,白昼漫长。
卯时四刻,三人到达慈恩寺时,天光已然大亮。
若雪掀开车帘,远处的青山上的寺廓若隐若现,檐顶飞翘而起,碧瓦在初阳下漾起淡淡光辉。
比起江府或应府,这里更像她的家。
马车没走慈恩寺的正门,而是绕上了一条小道。
小道的尽头,是一间草庐。
此处已是寺庙的外廓,既无寺庙亦无风景,寻常的香客甚少会光顾。
若雪却无比熟稔。她环视着周遭的一草一木,最后,目光落在了孤零零的草庐上。
与家人离散的六年,逃离应家的两年,她皆在此居住。
她忐忑走向草庐,纤指微微一推,大门“吱呀”一声开了。
里面空空如也。
“师父不在啊。”若雪摩挲腕间的紫檀佛珠,憾然叹气。
草庐一如记忆之中清简,挑水用的扁担、饮水用的竹筒……当中的一器一物,甚至不少是她自己亲手做成。
算起来,幼时的六年加上休弃后二年有余,她住在这里,竟比在江家的日子还要久些。
若雪虽视草庐如家,草庐的主人却并不是她。
是慈恩寺的觉禅大师。
——从拍花子手里救下她的人,小叶紫檀佛珠的主人,她的恩人。
觉禅大师是当代方丈的师弟。辈分甚高,却幽居在慈恩寺中的偏远一隅。
并非受了苛待,而是他主动求来的。
大师性情阔达豪放,洒脱不拘。清规戒律从不遵守。吃肉喝酒更是家常便饭。
瞧着不似正经僧人,倒像个花和尚。
寺内不辨真假的传说中,他甚至去过烟花柳巷之地。
大师平日游历四海。一年之中,只有极少数时间会老实待在慈恩寺。
自把她救出来,就在京城一停数年。
觉禅从不说为什么,但若雪知道,她是在京城丢的,大师是为了找到她的血亲父母。
若雪站在草庐中,怔怔陷入久远回忆。
一声轻呼打断了她:“……小姐?”
阿窈只见小姐进了个破旧的草庐,就如同呆住了似的一动不动。而桂月立在一旁,像什么都没看到似的对着地面一点发呆。古怪极了。
看到小姐萧索的背影,不知为何。她心里也堵堵的。
“……没事。”若雪恍然回神,带着鼻音轻应了一声。
她深吸口气,揉了揉微红的眼眶:“没事。走吧。今日大师不在,我们改日再来拜访。”
“然后我们去哪呢?”
“先下山罢,去寺里。我想为母亲祈福。”
从草庐旁的小径下山,道路两旁草木葳蕤而葱茂,几乎要把人淹没。
三人在草木间穿行而过,只顾得上低头看路。
浑然未觉,往常香火旺盛、游人如织的慈恩寺,今日更无一个行人。
偌大寺庙寂静如空,唯有磬钟声声、木鱼阵阵。
行至慈恩寺正殿门槛前,阿窈和桂月对视一眼,不约而同侯在外面。把寺内的空间留给若雪一人。
若雪回望一眼,跨过门槛,踏入了正殿。
一丈七尺的佛祖金身伫立在大殿的正中央,圆目微阖,注视往来匆匆的信众。若雪抬头,直视着他庄严恢宏的法相,芜杂的心绪一瞬澄宁了下来。
从前,她虽住在慈恩寺,可都是在后山一片,甚少绕到游人如织的前殿游荡。
觉禅大师虽收养了她,只视作女儿而非弟子,并未度她出家。
“你这孩子,尘缘未了。”他总是这么说。
归江家之后,若雪来正殿的次数,反而越发多了起来。
皆因她的母亲王氏,生前笃信佛祖。
若雪点燃了三根香烛,楚腰弯折,跪在蒲团上。对着佛祖的法相三次叩首。
轻烟袅袅,如云似雾。
在插上去的那一刻,她忽然若有所感——
母亲若是泉下有灵,知晓女儿在骨肉离散的岁月里,不但没受苦,反而在她最信奉的佛祖庇佑之下安度了整个童年。
除去遗憾,是否也会感到一丝慰藉?
她望向佛祖慈悲的面容,心中默念:母亲,我没有嫁去应家,辜负了您拴婚的一片苦心。
对不起。
或许唯一能宽慰您的,是女儿现在过得还不错。
至少,再也不会像上辈子那样。
风不知从何处而起,长明灯烛火幢幢,招摇不止。
若雪再次虔诚叩首。
身后突然传来一阵动响。
环佩丁冬,珠玑相撞。随着沉沉脚步声渐渐逼近。
若雪并未在意,只以为是和她一样,前来进香的香客。
逆料数息之后,利刃破空之声传来。
一道雪白的剑刃,架在了她纤细的脖颈上。
第 7 章
那剑刃生冷而锋利,贴上了她颈间雪白细腻的皮肤。若雪身子不由得打了个寒战。
倏然,嫩葱指节捏紧了衣摆,泛白得没有一丝血色。
从前,她最命悬一线之时,不过是扬言悬梁赴死,逼迫应家人还她自由。比起现下的危急时刻,当真是小巫见大巫。
利器架在颈间,生死系于他人一念的恐惧,绝非几句轻飘飘的口头威胁可相。
若雪竭尽所能,按下心中的惊惶。手撑着蒲团才勉强稳住身形,沉息了数次渐渐冷静。
“敢问阁下是谁?无冤无仇,为何用剑指我?”
清澈的声音,此刻止不住轻颤。
一个泠泠如玉之声响在她耳畔,似在轻笑,又含着一丝讥讽:“倘若不知我是谁,你又为何出现在此处?”
若雪怔住了。难以想象,背后那个一言不合拔剑的凶人,声音竟如此悦耳。
她再度定了定神。此人多半误会了什么,以为自己是别有用心之人,故意来慈恩寺守株待他。
若雪觉得她着实冤枉。
她试图讲道理:“公子恐怕误会了,今日我不过途径慈恩寺,前来为先慈上一炷香罢了。并不是为了公子你才出现。”
逆料,那男子浑身一颤,长剑抵得更用力了些,仿佛下一刻就要刺破她颈间的肌理。
“嘶——”若雪被吓得轻轻抽气,心中反复回想方才的话,仍是懵然不知,她到底何处激怒了背后的人?
思来想去,仍是无果。
讲理讲不通,那就……走为上策?
逆料,她尚未来得及脱身之际,颈间流过一缕细细微风,长剑陡然入鞘。
下一刻,一只白皙修长的手扣住她的细腕。只轻轻一带,她就落入一个清冽的怀抱里。
她半边面颊抵在男人的肩上,恰可嗅见他洁白袖口中溢出的点点松香。甘松气息冷而醇,带着一点微醺的凉意,驱散了香烛呛人的烟火气。
怀抱冷香萦绕,男子动作却灼热异常。
他长臂一揽,若雪整个就落入怀中。两人挨得极近,肌肤隔着一层衣物相贴,俯仰之间彼此鼻息可闻。
男子漫不经心挑弄着她颈间散乱的乌发。旋即,微凉指尖碰了碰莹白如珠的耳垂,又蜻蜓点水般扫过她下颌的轮廓。
似有还无,挑人心弦。
若雪微微抖了一下。
方才还是霜刃森森,如今却婉转挑拨。男子态度陡转,打了她一个措手不及。
更为惊讶的是,男子落在她身上那些近乎调情的举动。若雪上辈子经过风月之事,不会察觉不出其中旖旎之意。
被一个陌生男子如此狎昵以待,远远超出了若雪的底线。她双手抻直了,拼尽全力推向男子宽肩,欲脱出他怀中。
男子轻笑一声,另一只修长匀称手揽在她细腰上。
轻轻一扣,怀中美人再难动弹。
若雪:“……”
这人怕不是有什么心疾?
此人前后不一的怪异举止已经远超她想象。观其言行举止,至少是京中朱门绮户之子。这样的身份教养,身边不缺女子,何必为难她一个路经此地的香客?
但他举止优容,亦非强抢民女的恶霸。只有似有还无的撩拨,没有心急火燎的欲/情。
若雪正苦苦思索时,耳畔响起一声:“怕了?”
男子薄唇一抿,勾起讥诮弧度。
“方才被剑指着都不怕。现在如你所愿了,为何要怕?”
若雪神色冷了下来。她意识到,自己极有可能卷入了一个未知的漩涡。而漩涡中心的男子固执地认定,自己要对他图谋不轨。
大约世上最难之事,就是让清白之人证明自己的清白。若雪只好再次将来此地的经由娓娓道来
“哦,是么。”男子应道,但他话中的敷衍,怎么也不像信了她的解释。
讲理无果,抗争亦无果。
若雪拧着眉头,一时进退两难。
气氛一时凝固之际,男子淡淡问道:“那你说,今日的慈恩寺闭门谢客,你为何能出现在此地?”
慈恩寺闭门谢客?若雪恍惚想着,原来如此,怪道没见着什么游人……那男子又是为何知道,难不成慈恩寺谢客的原因,就是他么?
电光火石之间,若雪忽然明白了一切。
慈恩寺为男子特地闭门一日,结果碰到了一位陌生女子。
他会怎么想?
定认为自己打听了他的行踪,在此守株待兔。
可是自己偏偏是绕路了小径而来,与他殊无一丝瓜葛。
这也太……巧合了。
长久的缄默,被男子误认为是心虚。
他面色一凝,心中方才升起的动摇倏然消失无踪,手上力度也越发重起来。
若雪飞快摇头,想甩开钳在她下巴上的手:“你要做什么?”
“抬头。”男人的力道容不得她拒绝。
被抬起下颌的那一刻,若雪终于看清了男子的样貌。
墨发。玉冠。剑眉。薄唇。
下颌利落分明,眼角淡淡绯意。
漆眸黑而冷,似墨玉点缀上细雪,氤氲着化不开的雾。
极温柔的面容,极冷的气韵。
琼珠碎玉。霜刃饮冰。
两种矛盾气质相交织,若雪复又低下了头。男子气势威重,对视久了,压得她喘不过气。
因而,错过了男子沉寂如雪的漆眸,一瞬间的冰消雪霁、春水涌流。
但她仍能察觉,一道灼然目光落在自己身上。
“哪家的小姐?”
“吏部江侍郎之女”若雪老老实实回答。
不知她的身份,能否为自己的清白增添些许说服力?江侍郎之女,怎么可能特地守株待兔,勾引人呢?
男子深深看着她,不知想到什么,忽然笑了。
玉珠垂落,泠泠作响,煞是好听。
“与靖宁公结亲的江家……你还说,你是偶然途径此地?”
“罢了,你出去吧。”
忽然迎来柳暗花明,若雪也顾不得男子话中的深意。
她连忙起身,只想快些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逆料,在蒲团上跪坐良久,又兼方才紧张过甚,两股泛起一阵又一阵酸麻,一个趔趄,就要摔倒。
幸好她眼明心快,在跌倒前一刻双手撑在蒲团之上。
乌发散开,露出一段皙白的颈。
男子剑眉微蹙。伸出手去,修长白皙的手指扣住她的细腕,欲扶她起身。
腕间传来一阵热意,若雪连忙甩开,生怕男子再拢她入怀。
此刻,她满心都是外面的阿窈和桂月。
她们怎么样了?
出门一瞧,若雪大吃一惊。
殿前有一段青石长阶。桂月和阿窈站在一侧,另一侧立着个陌生的男子。
三人井水不犯河水,时而不时说上一句话。
男子身量高挑。观其衣冠言行,多半是殿内人的侍卫。
见她出来,桂月和阿窈一齐迎了上来。二人皆是神色如常,并未惊惶。阿窈甚至调皮地攀住她的手臂问道:“小姐祈福完了么?”
显然,那侍卫并未对二人做些什么,甚至连一丝敌意也不曾展露。
否则,阿窈绝不会如此轻松。
若雪对她轻轻颔首,心中止不住讶异。
按理说,她与阿窈同为主仆二人眼中的不速之客。为何侍卫对她们客气,而方才的俊逸男子对她的敌意,显而易见?
这其中,定有原因。
还有男子的身份亦是耐人寻味。能让慈恩寺单为他闭门一日,通身雍容冷肃的气度、提起靖宁公府应家的熟稔语气……
至少是宗室贵子,甚至是……
罢了。
不会再见之人,深究无益。
若雪闭目深吸了一口气,按下一切困惑和猜测。
她只想马上离开。
三人渐渐远了寺庙正殿。侍卫男子的身姿凝成一个黑点。
忽然,走在最后的桂月回望一眼,若有所思。
-
又过了一会儿,容靖才从殿中款款走出。
他向四周望了一眼,平静问道:“人走了?”
“一刻钟前离开了。”侍卫道。
“说说吧,问到了什么?”
侍卫赵琦迟疑了一下:“方才的丫鬟,自称是吏部江侍郎的家下人。陪她家的大小姐前来上香。还说……她家小姐不知慈恩寺今日闭门,请您千万莫要见怪。”
“果然是江家。”容靖轻笑一声。
似是意外,似是了然。
“应家和江家尚未结亲,她就挑了女子送上来。”
“还真是煞费苦心。”
赵琦知晓主子所指的“她”是谁。
如此心急火燎,又明目张胆往陛下身边塞人的,唯有一个太后娘娘。
他不仅没有附和,而是浑如没听到一般缄口不言。
天子家事,容不得臣下议论。
容靖又伫立片刻,远处金色佛塔的檐尖似要刺破天际。几只白鹭忽然受了惊,啼鸣着,从树荫间盘旋至碧澄长天的一角。
指尖凉意淡淡,依稀残留青丝触感。
不知为何,眼前忽然浮现起,佩剑架在女子身上的那一刻。
一瞬瑟缩,如云般的乌发散开。
纤细的柔美颈子露了出一截,雪白得刺目。
“不过,她倒是挺会挑人。”
第 8 章
马车悠悠,载着一行三人回到府上。
行至花园小径,若雪停下了步子,看向桂月:“姑姑好生歇息罢。今日,劳烦您陪我一道了。”
两人又寒暄了几句,在此作别。
若雪未能看见,自她走后,桂月的神色渐渐郑重,又有一分犹疑。行至萱慈堂前,徘徊数次,终是坚定了神色,走了进去。
这次不须人通报,江白氏早早候着她,一见便问:“今日如何?”
待听到“慈恩寺今日略无人烟”时,江白氏眉间舒展,松了一口气。忽而又听她说起“偶遇一男子”复又紧紧拧住,印出一道深深折痕。
“你是说,若雪那丫头与一个陌生外男,整整一炷香时间,都待在正殿?”她语气阴沉,面上几乎能拧出水来。
“是。”
“你们可在场?看见他俩在做些什么?”
“……不曾。但是那时并无旁人在场,想来是无妨的。”桂月忍不住辩解道。
江白氏厉声道:“不行!谁知那男人是人是鬼?若是他信口说了出去,我们江家女儿的清白名声还要不要?你赶快去把若雪叫来,我要当面问她!”
桂月一咬牙,附在老太太耳边说了什么,骇得她面色陡转。
“果真?!你亲眼见到的?”
“先帝爷曾经赐给老太爷一柄剑,不若将它请出来,比对一番就可知晓。”
“快去!开库房!”江白氏心跳得砰砰作响。
很快,下人托着一柄长剑,恭恭敬敬送至老太太面前。
桂月的目光在剑柄处反复流连。
“找到了。”
剑柄底端,一个玄色阳刻釐龙标记煞是显眼。
桂月指给江白氏:“就是此处。”
“你再仔瞧瞧,与那侍卫腰间的佩剑标记可是一样?”
桂月十分笃定:“是一样的。奴婢起初便觉得,侍卫剑柄上的纹样有些眼熟,将它刻在了脑子里。那标志与这先帝御赐之物上的标志一模一样。”
话音方落,萱慈堂一时寂静无声。
江白氏哆嗦着嘴唇:旁人不知,她死去的丈夫江侯爷可是告诉过她的。这玄色釐龙,是内造兵器的标志。只有皇帝的近身侍卫之兵器上才有。
他能得了一把,是先帝为了老勋贵的脸面加恩,已是天大殊荣。
今日,桂月却在一个侍卫模样的男子身上见到。
不仅如此,桂月还说,那男子跟随的主上,能让慈恩寺为之闭门谢客整整一日。
“若雪那丫头……恐怕遇见的是皇帝……”
说这句话之时,江白氏声音微微颤抖。一半是震惊,一半是狂喜。
“去!去!你去将若雪招来!”此时,江白氏不仅不担心实为皇上的男子将他与若雪独处之事说出,她甚至恨不得皇上这样做。
想当年,应家还不是朝中无人,偏偏先后出了两位皇后,才煊赫一时。白得一个靖宁公的爵位不说,子孙亦相继入朝。
如今,皇后晋位成太后,庇佑应家恩荫两朝。
江白氏的心头火热。以她活了数十年、见过贵女无数的眼光,若雪那丫头的容姿也是一等一的。没有哪个男子见她一面后,能再次忘掉。
皇帝贵为九五之尊,亦是凡人。是凡人,就难以免俗。
闭上眼眸,江氏女入宫封妃,江家借东风青云直上之路,如在眼前。
桂月多年侍奉她多年,知道她做梦都想抬举江家门第,自然看出江白氏的野心。
她面露尴尬:“老太太,陛下方才登基不久,尚还在孝期之中呢。”
一句话,把外戚之梦浇灭了一半。
江白氏揉了揉太阳穴:“瞧我这老糊涂……怎忘了这个。”
大行皇帝驾鹤西去已有五月。民间挂上的白皤方才拆下,宫中的规矩更加森严。按照礼法,皇帝守孝以日易月,只须戴孝二十七日即可。
但是选秀、巡幸、游乐等活动,至少一年后方可开始。
离下一次选秀,至少还有数月时间。数月之后,皇上那样日理万机之人,哪能记得住昔日匆匆一面的江氏女子?
此法,怕是不成了。
江白氏叹道:“但凡她能尽早入宫……”
话说到一半,忽然顿住了。
她怎么忘了,除了选秀,别的入宫的法子有的是。
宫女、女史、公主伴读……
江白氏的眼睛眯起,送若雪入宫的想法渐渐明晰。
一来,她入宫奋力一搏,若是搏成功得了皇帝青眼,江家后五十年的荣华富贵就有了着落。
二来,若是不入宫,若雪已然及笄,亲事被妹妹顶替,暂时没个下家。自己还要再苦心寻觅,找一门至少瞧起来不逊色应家的夫家,把她给嫁出去。她又没有王氏的人脉,想拴一门好婚,要费不少功夫。
“你去把若雪叫……”
“老太太。”一声柔弱的呼喊,打断了她的命令。
江白氏不悦,正要呵斥,却在看见来人时顿住了。
远远见一个消瘦的纤弱女子扶着门,遥遥望着老太太,眸光中似有千言万语。
江白氏面色一僵。
这是换婚事端以来,她头一回见江宝徽。
十数年的祖孙情谊,偏疼宝徽已是江白氏骨子里的本能。是以,若雪的委屈,她可以视而不见,甚至想让宝徽顶着若雪的名字出嫁。
然而,江白氏立足后宅数十年,至今牢牢把着管家大权,并非眼明心瞎。她清楚知晓,宝徽擅自换婚,极有可能损害了江家的名声。
与此同时,她也十分惊疑不定:眼前长大的乖孙女怎会阴狠如斯,算计起亲姐姐毫不留情?
心中芥蒂作祟,江白氏一时不知如何面对她。
是以,连日来江宝徽屡次三番皆被拒之于门外。
然而,眼瞅着几日不见,心尖上的乖孙女就憔悴如斯,黯然落泪,一滴一滴打在她心坎上,江白氏再也生不起她的气。
她面色复杂:“何事?进来说。”
见祖母有所动容,江宝徽心中一喜。三两步奔至祖母怀中,在她膝头闷声抽泣。哭声一颤一颤,泪水洇湿了膝头一片暗纹绸衣。
这是她最擅长的情态,都紧紧拿捏住老太太的心坎。
她抽噎着,断断续续道歉:“……是孙女不好,宝徽已经知道错了,以后做什么事都跟您商量,再也不敢了……”
江白氏心中最后一点怒气散尽,干瘦的手一下一下抚摸着她的背,止不住叹息。
“宝徽。你想想你长这么大,祖母哪一次不想着你?你姐姐是有门好婚事不假,但是祖母和伯母也在相看。当中有几个,门第绝不逊于应家。你……又何苦做下那种事?”
江宝徽猛地抬头,泪水涌出了更多:“不,老太太,孙女在您眼里,岂是贪图富贵之人?孙女是真心喜欢应家二公子……”
江白氏倒吸一口凉气。
在她料想中,江宝徽不过是看不惯长姐,利用应二公子的喜爱做文章。
谁能想到,她自己也陷了进去?
顷刻间,江白氏抓起孙女的手腕,目光将她从上而下刮了一遍:“你们背着人私相授受了?可有出格之事?”
江宝徽猛地一惊。她看着祖母几乎滴出水的面色,有一种强烈预感:若是说出实话,祖母定会不顾情分,狠狠惩罚她的。
她仓促低头:“没,没有……”
心中却暗恨:老太太不是方才还说江若雪私会外男么?怎么不去逼问她?偏偏杠上自己?
奈何她立在窗牗之外,只听了个影影绰绰。更不知那私会的“奸夫”是谁。不然。以此再做一番文章,定能让江若雪彻底坏了名声。
“果真没有?”
“我与应公子是发乎情、止乎礼,并无逾矩之举。”眼见着话题越发远了,江宝徽心中发慌,忙又掉了两颗泪珠:“祖母,我不过是情难自禁。但是事已至此,往后又该如何对姐姐呢?她定然心怀怨恨,一辈子不会原谅我了。”
“你姐姐她……”江白氏自己也说不下去。
连日的风波下来,闹得可谓鱼死网破。若雪纵使面上不说,心中恐怕无论如何也难原谅了。
不会原谅姐妹,更不会原谅她这个祖母。
江白氏干裂的嘴角陡然一沉。
她突然思及,自己刚才所谋划的进宫一事。
倘若若雪进了宫,搏得了泼天的贵,她真的愿意提携江家吗?还是会自恃身份宠爱,反过来对昔日的“仇人”们落井下石?
若真是那般,外戚身份就不是江家的助力,反是累赘。
江宝徽偷偷抬头,知晓耳旁风起了作用,心中得意极了:“如今,孙女抢了长姐的姻缘。她又要去往何方呢?每每想到此事,我就夜不能寐。”
说完,扬起一张梨花带雨的脸庞,巴巴望着人。
她并不知老太太已经盘算着,把若雪送进她此生难及的富贵地。这番话,不过是为了试探若雪未来的夫家。
她想让若雪的夫家差一些,最好永远无法够到应家门庭,只能一辈子遥遥仰望她公府少夫人的风光。
却无形之中,消杀了江白氏外戚之梦。
“你长姐的去处呢,祖母这几日再思索一番,自有安排。家里总不会亏待就是。”
沉吟良久,江白氏最后道。
若是果真不行,就让若雪嫁到几个关系好的勋贵家去,别想着入宫了。
唉,与皇帝相见的,为何不是她的宝徽?
江宝徽嘴角悄悄勾起,彻底放下心来。
老太太的门路,她了解得一清二楚。拢共不过闺中的几位手帕之交,即勋贵圈的夫人们,远远比不上王氏背后的清流大族。
这些人旁的优点没有,唯独浸淫京中八卦圈多年。侯府丢了个小姐,九岁才找回之事,她们定然了然于胸。再稍稍一打听,江若雪在府上是个什么境遇,也一目了然。
既不生长在侯府,又不得长辈喜欢的姑娘,听起来就不是个好相处的性格,也没有支应门庭、主持中馈的才干。
眼光稍微毒辣些的,定不会把江若雪聘回去当宗妇。
顶多做主让旁支娶了,好和侯府沾几分亲。
看来,嫁给一个懦弱无用的丈夫,草草一生,就是江若雪你这辈子的去处了。
江宝徽眼中闪过一丝恶毒,缓缓在心里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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靖宁公府的祠堂,灯火绰暗。
只有灵前一点香烛,照见了一站一跪两个人影。
若是若雪在此,定能认出这二人。跪着的是她前世夫君应玉京。另一个,则是没少磋磨打骂她的婆婆,张氏。
张氏拎着一只木盒,孤身进了祠堂。一进门,就几乎要扑到应玉京身上。
“哎哟我的玉京,让娘看看,跪这么久膝盖已经青了吧。”她掀起儿子的裤管,白皙皮肉上面一片乌青淤血。她心疼地拿出药油,在乌青处揉搓起来。
应玉京跪了一天一夜,早没了力气,只任她摆布。
张氏手上动作着,嘴也不停:“你看看你,都这么大了还惹你爹生气。放着长房的嫡女不求,偏偏要娶一个三房的,你的名声还要不要。还有一晚就能出去了,你明天就给老爷说,让江家换回她们长女的八字来。”
应玉京呆滞的眸子焦光一闪:“宝徽才是我命定的妻子,旁的人,我不要!”
张氏噎住一口凉气:“你说的都是什么胡话,玉京,快别犯浑了。”
她句句皆是数落,倒数落得应玉京心智越发坚定,无论如何也要娶江宝徽过门。他翻来覆去只一句话:“儿子是真心喜欢宝徽。”
眼见着劝说无果,张氏也怒道:“应玉京,天下男子由几个有你这般荒唐?放着好端端的长姐不要,偏看上了不得台面的妹妹?”
“天底下还是有的,比如说先帝。”应玉京慢吞吞道。
张氏闻言,沾满药油的手狠狠抽打他的后背:“你不要命了!这种杀头的话也敢说出口!”
“咱家的富贵,不就是因为先帝犯了这个浑么?不然哪里来的太后娘娘?若是您二老不依,明日我就到大街上让大伙评评理,为何先帝做得,我做不得。”
应玉京语气平静,恍然让人觉得,他是真的打算这么做。
气得张氏又狠狠拍了几下儿子的后背。那女人到底给她儿子吃了什么迷魂药,不惜戳自家的脊梁骨也要迎她进门。
江宝徽懵然不知,还未进门,未来婆婆已然恨上了她。
“孽子啊……”她又感叹了几次,见儿子面色无改一片淡然,终于熄了希望。
“罢了,明日我就递牌子去见太后娘娘,听听她有什么章程。你就向你爹乖乖认错,别再跪祠堂了啊。”
江家应家,各有心思,为若雪定下了他们设计的命运。
浑然不知,宫禁之中一双尊贵的眼睛,也悄然盯上了她。
作者自公众号:宁溪小苑
主角:江若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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